“师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永远不分开!”她冲口道,然后迟疑了一下,握紧右拳。“可是、可是……”她用力闭上眼,摊开右手掌心给他看。
月光下,他清楚地看见她细致的手心上有神似欧阳罪手背上的烙印。
“世上只有三种人,第一种人是师父,第二种人是我爹娘,第三种人则是我!我一直不明白,一直到最后,我才知道,第一种人是正道,第二种是邪魔歪道,第三种则是被注定的罪之子。明明无罪,却要背负爹娘曾犯过的错。”
他一直没有声音,让她害怕了起来,心头一激动,咳了两声,不由得偷偷张开眼往他看去。
他的神色还是平静啊,太不公平了,连给她点机会读他的想法都不给!
“你师父因此不要你了吗?”
她用力摇头,轻声说道:“他没有不要!他很疼我!一开始,他骗我,说这是半个月亮,人人都没有,就我有,我从来没有怪他骗我,我……”她的脸在笑,声音却有些嘶哑:“我唯一怨他恨他的是,为什么他不骗我到最后?”
闻人剑命早料到她嘴里的大师父与师父并非同一人。他不涉江湖,也知一人一生之中只能拜一师,绝无同时拜两人为师的可能,所以,他不深问,以免为她招祸——
只是,常从她言谈之间,得知她对她师父的感情异于常人,至少,当他亲耳听见她愿为她师父上天入地时,身为男人独占的心情竟浮现在他心头,强烈到令自己内心一震,一心只想知道在他遗落记忆前,可曾与她师父接触过?
他垂下视线盯着她的掌心看好一会儿,才跟着摊开自己的右掌。
“你半个月亮,我也半个月亮。”他当着她愣住的表情,笑了:“你醉了的那三天,我天天去探你,并不是每一次我身边都有人。”
“咦?”他的意思是,没有人时,他对她做了什么吗?她一喝醉,可什么也记不得啊,就算有人砍她一刀,只怕也得等她清醒后才会喊痛。
“那时,我就瞧见了。”
她又“呀”了一声。“你……你不介意吗?”
“我又不是江湖人,我介意什么?”他包住她的右掌,见她的唇一直颤动,他不禁动心,再吻上她柔软没有血色的桃唇。
等到她暖热起来后,他正要拉过她,忽地细微的声音让他警觉,越过她的身子看见一条黑蛇从矮柜抽屉里探出。
“小心!”他叫,拉过她的同时,手臂挡住迎面而来的蛇牙。
毒液钻进血脉的刹那,眼前一阵错乱,好像看见了无数的影子交叠,那些影子很矮,像是小孩子,十分的陌生,随即,他不顾手臂疼痛掏起碎银击中蛇头。
“师兄!”她惊叫。
“我没事。”他暗暗运气,气血尚畅,鼻间闻到一股令人作恶的味道,混乱之中,他又看见墙上挂着那件老旧的蓝色衣袍。
“师父,其实你是我的爹吧?”童稚的声音中气十足的笑喊。
他微怔,张眼看向李聚笑,一看她什么也不顾要吸出毒血,连忙阻止:“你应该知道我与你都是百毒不侵之身,这点毒,我不放在眼底。”
“可是……”
“你愿意为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吗?”他突然问着,目光专注地像要漾出火花来,完全不复平日的平静。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难以置信地闭上眼。原来如此啊……师父吗?师父吗?
“师兄……”
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靠近,声量渐大,他俩不由得往门口看去,虽有月光,但李聚笑眼力没有那么好,反倒他一看,就暗叫不妙。
“好奇怪的恶臭味啊……”不止想吐,连头也晕晕。
他托住她的腰,低声说:
“你拉紧我,别放手。”
月光之下,他搜寻四处,匆地瞧见之前自己松手不要的“回忆”——那一张张散乱的纸张摊在床上,写满了李聚笑、李一一,以及默写得断断续续的“长恨歌”。
霎时,排山倒海的影子在他的脑中来来去去,他头痛欲裂,试图要抓住那小影子。
“师兄!”
他张开凤眼,凝视她苍白的小脸,忽地问道:
“倘若,一朝我恢复了记忆,你会如何?”
望着他的笑眸明显迟疑,甚至流露出些微的恐慌。
他一点也不意外。老早之前,就隐约发觉她的矛盾,他拾回遗落的回忆对她必有伤害。他暗暗运气,暂时克制那恢复记忆前的疼痛,放弃追逐脑中的声音,拉紧她的身子,道:
“要走了,你小心!”他托住她的身子,驭气而起,飞出木屋门外。
出了门外,李聚笑才见到昔日熟悉的地面爬满奇怪的虫子,那虫身有点眼熟,很像是在闻人庄踩死过的……哇,不会吧?她只是不小心踩死一条虫,有必要所有同胞都来报仇吗?
她的轻功灵巧,却不比他扎实的底子,能一跃数丈,不必落地借力。抬眼见他脸色略白,似有不适,她张口欲言,临时又住嘴,怕打断他聚气凝神。
风吹长袂飘举入林间,他欲踩住茂盛树干,再施轻功,忽见连离小屋数丈之远的树上都爬满了异族的虫子,他拂袖运气,击中树上异虫,正要顺势落下再起,那下知打何处而来的群虫赫然爆裂,他及时护住她的身子。
异气四散,黑色的血液飞溅衣袍,顿时袍角腐烂,他内心微恼,不敢落地,只得半空再提气奔如闪电,极力远离这片林子。
他知对方有心置他俩于死地……应该说,有心置聚笑于死地。聚笑虽是百毒不侵之身,但她一人若遇此等阵仗,即便毒性逼不死她,只怕也会被咬得全身惨死的下场。
思及此,恼意更深。他原想那对方与她并无深仇大恨,他又将她带离专惹是非的闻人庄,那人应不会再追上来,不料对手执意置她于死地——
四周晃过的景色,让他脑中再闪过片段,他咬牙置之不理,见林外有片空地,他知有异,也不得不抱着她跃下地。
“师兄!”
“我没事。”他平静地说,听见那熟悉的窸窣声再起,当机立断道:“你别靠近我,我身上、袍上沾了气味跟血迹,必是引它们过来的关键。”
“我不在乎!”
“我在乎。”走到崖边,摸黑目测崖下湍流的溪河。
“如果你跳了,我也跳。”
闻人剑命闻言,缓缓回头看她。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可是眉欢言笑,看得出来十分开心,不若她以前那习惯式的笑。
“我师父说过,他为我取名聚笑,并非逼我笑口常开,而是,他不知我的幸福是什么,所以,他认为我若常笑,必定是遇见幸福的事了。”
“他这么说过吗?”闻人剑命也依旧平静。“我并不是寻死。”
“我不管你是不是寻死,可是,请不要、请不要再独自一人先行。”她沙哑道:“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愿意为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可是,我找不到路,我一直找不到路。即使我想自尽也不敢,大师父说,自尽的人进了枉死城,等到阳寿尽了才能投胎转世,大师父可以读很多的佛经,可以看透很多人的生死,可是,我不行,我不要你死,至少,在我活的时候,你不要死、不准死,再来一次,我一定会发狂发疯的。我宁愿这辈子我是个短命鬼,等我死了,你要做什么都好,所以,请不要再放掉我,好不好?”
他闻言,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坚定无比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
“我不会死的,我只是暂时丢下你。”见她固执,他叹了口气,向她伸出手来。“你会泅水吗?”
“会!”她笑道,立刻跳上前,握住他的手。“我从小就会!”
“我想我应该也会。”细观崖下岩石不规则的矗立,若是要跳下——“你别使力,全由我来。”
“好。”
他又看她一眼,她笑眯眯的,仿佛不知世间险恶,不知她将要踏进的路子里需要冒多大的风险。
她的眼里,果然只有他啊……
不必耳闻,鼻间又传来那阵阵的腥臭,知道他身上的气味确实引来了麻烦。
他拉近她,将她抱进怀里,感觉腰间被她所环抱。
他道:
“闭上眼吧。”
然后纵身一跳,长袂飞扬,顿时没入黑暗之中。
最后的听觉是呼啸的风声,以及……叮叮咚咚的细雨。
脑中那无数的小影子逐渐合而为一,然后走出来,很高兴很用力喊:
“师父!”
第七章
叮叮咚咚,细雨打在鱼篓上,从远而近的足音摇摇摆摆的,细碎的笑声像从双手遮住的小嘴里泄露的,随即,中气十足的声音喊着:
“爹!”
坐在岸边垂钓的蓝衣少年神色淡然而平静,仿佛没有听见外界的喧闹。
“爹!”软软的、嘻嘻笑笑的童音很不死心的响着。
“……你在叫谁?”少年头也不回。
“这儿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笑儿自然是喊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