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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阵沉默。

  这……算是对联吗?他读过书,虽然不比才子,但好歹有点根基,一看这对联,大概就可以猜到书铺老板的底子。

  他摇摇头走进去,低头一看铺子里的书,惊诧完全流露在他那普通的脸庞上。

  这书……是有人看过的啊!

  拿起来翻,里头还有随兴的题字……另一本不是封沄书肆出的精本吗?

  殷戒迅速扫了一眼桌面所有的书籍。全部是旧的,纵然有被清理过的痕迹,但仍然可以一眼看出没有一本书是新的?

  这种书也能拿来卖?应该烧了才是。

  「公子,请随意看、有喜欢的再结帐就可以了,一本书只有原价的三成就好,保证物超所值。」

  他抬头瞪著那又埋头不知在写什么的书铺老板。那声音……分明是女子所有!

  原要喊一声姑娘,又看见她身後的木板上贴著一张纸,上头写著:进来是俊才,出去变天才。

  「……」他的嘴动了动,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公子,要我帮忙吗?」她正好又抬头,看见他的睑色古怪。

  这一次,他清楚看见她的相貌,她的小脸偏黑又瘦,鼻头全是汗珠,穿著少年的衣物,头上戴著帽子,连撮发丝也不露,纵然如此,任铺子里的谁也还是能看出她是女儿身啊。

  「公子?」

  连声音都是姑娘家所有,他绝不会错认。

  殷戒又掀了掀嘴,临时改口,指向她後面的木板。「那是什么意思?」

  她回头看了一眼,然後笑容可掬道:

  「这很简单啊,你看,进来这间书铺的都是一时之选的俊才公子们,等出去了,就变成绝世大天才啊。」

  「为什么?」他问。她的腔调软软的,有点奇异,让他猜不出她是打哪儿来的人。

  「因为买了我家的书啊。」

  「你家的书?姑娘,这些书都是旧的。」随手拿起一本做了笔记的书。「你拿这种东西卖人家?」有没有道德啊?

  「公平,这些书的确是旧的啊。」仿佛天气很热似的,她抹了抹脸上的汗,笑:「我卖的本来就是旧书。你拿的那本,前任主人在上头写了一些字,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还是可以读到完整无缺的书,而且还能参考呢。」

  「参考?」

  「当你读到有题字的段落时,你可以看看自己当时所领悟的,是不是跟前任书主是一样的啊。」

  这是什么歪理?

  「对了!」她起身,从矮柜後走出来,「你要不喜欢,也有其它完整的书,保证没有缺页题字。你看,还有一本书上头有聂封沄写的跋,据说他很出名,经他手的书,要收藏不易,你要不要?一样三成价就好。」

  殷戒瞪著那本人人该视若珍宝的蓝皮书,沉默半晌,才转向她。她的个头好小,勉强及到他的肩,近看之下,她的小睑还是没有什么特色,只是满脸的汗……目光下移,注意到她穿的是少年的夏衫,衣服并不厚重,铺内最多有点点的闷,但称不上热,有必要这么夸张的流汗吗?

  「你没听过聂封沄吗?」他问。

  「完全没有听过。不过隔壁街上有家封沄书肆,我倒是听过。」

  聂封沄乃是当代出名的出版商,为书写跋的功力至今无人所及,她没有听过聂封沄就来开书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她能拿到拥有限量发行的聂封沄跋的书,更让他难以置信。

  「姑娘,你这本书是打哪儿来的?」

  「商业机密,不能透露。」她笑。

  商业机密?这也能叫商业机密?不过是个拿旧书来卖的穷酸老板而已。这些旧书是不是她偷的,都令人怀疑了……他目不转睛看著几名读书人心满意足地买了书离去。

  「姑娘……你何时开张的?」殷戒问道。

  她过了一会儿才答:「好几个月了吧,公子,你慢慢看。」她走回矮柜後,边说:「你要是需要纸,也可以跟我买,价钱也是只要三成价就够。」

  「纸也只要三成价?」她岂下赔死?

  她从柜内取出三叠纸,有宣纸、麻纸、高丽纸等,多种款式完全不输封沄书肆所卖。她是打哪来的货?

  「只要三成,童叟无欺。你买回去後可以尽情做文章,爱写几篇八股文都随便你。纸是有点瑕疵,不过绝对不会影响你做文章的乐趣。」

  殷戒闻言,微微一怔,上前细看那宣纸,顺道一摸,果然张张有点瑕疵,是封沄书肆宁愿销毁也绝不拿出去卖的劣品。

  「虽然有点瑕疵,可是我听说这种宣纸曾送入宫中当放榜文的纸张哦。」她得意地补充。

  他瞪她—眼,送入宫中的宣纸全由封沄书肆所做,他怎会不知?她老在听说、听说的,她到底是打哪来的?

  「姑娘,你卖的是劣等货,你知道吗?」

  她看著他,停顿一会儿又笑:「我知道啊,公子,是劣等货。可是,能用就一定会有人买的,并不是人人都买得起好纸好笔的。」

  她说的是有点道理,只是……垂下视线,看见柜侧放著……

  「那是什么?」

  「笺纸。公子,照旧,原价三成。」递给他一张看。

  殷戒凑到鼻间闻,没有香气没有金粉没有花样,什么加工都没有,这就是笺纸?现在流行反璞归真吗?他这个书肆老板怎么不知道?

  她仿佛看穿他在想什么,解释:

  「公平,这是空白的笺纸。你想想,你要是考科举时,摘录重点,沿途随时拿出来看,多方便啊。我可以教你,把十几张笺纸穿个线起来,很好携带的。」

  笺纸不是这样用的!他暗恼。再往柜上的右边看去,瞧见她方才正埋头苦写的地方摆著一堆纸,上头歪七扭八的字体令人不敢恭维,暗暗勉强认几个字,发现她是在写手稿。

  写手稿?用这种字体写手稿?给谁出版?

  「你有门路?」他脱口。

  「啊?」她顺著视线看向自己的稿本,腼腆地笑道:「哪来的门路?我又不认识其它书商,我自荐啊。」

  「自荐?」有人会收吗?即使封沄书肆是柳苠负责求手稿,他也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手稿是绝不会有人要的。

  她无视他不赞同的眼神,又用袖尾抹了抹汗,道:「是厚脸皮的自荐啦,不过到目前为止好像都失败了,我是拿去隔壁街上的封沄书肆试试看,我听来买书的客人说,封沄书肆有印刷出书。」

  「……」她一辈子绝不可能通过柳苠那一关了。柳苠虽是老实人,但对手稿却有异样的执著,没有好到一定程度的,绝不会从封沄书肆出版。不,别说是柳苠了,连他这关他都不准过。

  这小姑娘到底在想什么啊?

  这些旧书……谁会料到有人竟然卖起旧书来?

  「公子,大家都是穷人,你进了『半月书铺』,我也不会强求你一定要买。你要是白看也无所谓,请自便。啊,对了,请多多指教。」她送上一张笺纸。

  他一身灰蓝长衫的质料上等,怎会是穷人,她看不出来吗?殷戒心里微感莫名其妙,接过笺纸—看——

  「你的笺?」送给他?闺女送他笺?

  「上头有我的名字。我还没钱请人刻印章,只好手写。我叫鱼半月。」

  「姑娘……」她把她的闺名写在笺纸上送给他做什么?他皱眉,没有想到在这样的相貌下,竟然还会有人对他一眼倾心。

  「公子,你是读书人吧?」

  「……可以算是。」读过几年书,但没打算走上仕途。

  「寒窗苦读十年啊,公子,祝你高中状元。」她十分地诚心。

  「我……」

  他正要解释,又听她道:

  「公子,将来如果你成了贵人,一定多忘事,这张笺纸上头写著我的名字、书铺名称,还有书辅的地点,你真的高中状元,拜托,请将你寒窗苦读十年的书全卖给我,不要扔掉。」

  「卖给你?」他又惊讶了。

  「如果是要送给我,那是最好了。如果是卖,约原价的一成。到时候您是朝中高官,不必刻意来,只要请家仆送来就好了。」

  「姑娘,你是说,到时候你会将我卖的书再转卖给其他人?就像现在?」

  「哎,是啊。这就是商品流通,大家受益啊。」

  商品流通,大家受益?谁受益?若真如此,封沄书肆以後也不必再印书了。

  「如果将来你高中状元,回头找不到这间书铺,那也不必刻意找了。没有这间书铺,就表示我回家乡,以後要再见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她的家乡在哪儿?这么笃定地说绝对不会再见?差点就要这么脱口问了,及时又回过神来。

  他一向不太爱管其他人的闲事,就算平常的闲话家常,他也是随口应声,今天倒是被这个小姑娘绕著团团转了。

  他眼角瞥到柜上还有个咬了一半的馒头,大概是她的午饭。这种书铺子,说能维持生活是有可能,但要大富大贵的机会则是零。

  迟疑了一会儿,将笺纸收下,挑了那本有聂封沄写跋的旧书结帐。她眉开眼笑,小心翼翼地拂开旧书灰尘,然後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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