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初静不给自己退却的时间,开门见山。
“就连我们也不知道欧大哥他是生是死。”
任筝拚命筑起的心防晃了晃。“什么意思?”
“他的伤很严重,百分之五十骨折,还有我们不清楚的,只除了眼睛……海防人员把他从海里救起来时,他双手仍死命的护住自己的双眼……我们遵照他的意思替你们做了移植,医生说,那样完好无损的眼简直是奇迹——”
任筝不放过她所说的一字一句,她绞紧手心,听著、听著,心,一寸寸冰凉,一寸寸成灰。
“他,死了吗?”死,多不切实际的名词,那代表着天人永隔,意思就是她穷极一生都见不到他了。
失去他的日子叫人怎么过下去?她——不——知——道。
“不知道。”任初静诚实招认她知道的部分。“石勒用了很大的关系把他送进一个神秘的研究机构,可是,到现在一点讯息都没有。”
“那么,他会好好的活过来了?”她的心有一丝复活的火花燃起。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她一句话又把任筝推落万丈深渊。地疯狂擦拭怎么也不肯停的眼泪,凄厉、痛楚的笑。
她的样子把天不怕地不怕的任初静给骇住了。
“大姊!”
任筝恍若未闻,弓起膝把自己瑟缩起来,凄然碎语:
“怎么办……你给我的眼睛在哭,它不肯停,为什么你要我笑,它却不止的流泪,格巩啊格巩,你到底给我一个怎样的人生——”
任初静鼻头一酸,坚强的她也忍不住眼眶发热,瞅了任筝半天,看著她恸哭,她头次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酸楚淹上心头。
她想找个肩膀靠靠。无声地,拢上门,她把一室空间全留给任筝。
伤心人需要的不是安慰,她迫切需要的是一个无障碍,能让她尽情抒发悲伤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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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会把任筝的痛哭当做事件的终点,任家人的生活型态至此起了重大的变革。
任大郎是最先蜕变的一个,他开始待在家里,甚至练习整治出可以见人的饭菜给一家人吃。
“爸,你不要勉强做不能做的事。”任初静全身细胞紧绷,她有面临“失业”的感觉。
围著过小裙兜的任大郎,虽然动作笨拙,倒也有板有眼。“刚开始嘛,总是有点生疏,熟能生巧你没听过,以前你们还小的时候我不也这么把你们养大的,不要用那种不信任的眼光,乖乖去外面坐,早餐等一下就上桌了。”
“爸!”任初静还想说之以理。
“去!”他用力把锅里的蛋腾空一翻,焦味十足的蛋惊险万分地在半空兜了一圈才躺回锅底。
任初静忽然发现自己流了一缸冷汗,眼不见为净,所以她温驯的退了出去,反正她已有厨房难逃厄运的心理准备,为了满足她父亲突发的爱心,就任他去吧!
再来是一向我行我素,吊儿郎当的任楼,他一身西装笔挺,令任初静看傻了好几分钟。
没人喊他居然自动起床,又人模人样的,她支吾:
“任楼……你还好吧?”
任褛对她沉稳的笑。“我开始上班了。”
“上班?”任初静百年难得变一次乌鸦。
“是啊,我也是大人了,总不能每天都靠冬瓜头喊我起床。”他敛眉肃目,脱胎换骨的最是叫人难以想像。“你也快点,上课要迟到了。”
他居然有了哥哥的样子。
“哦。”任初静平生第一次无言以对任楼。
“大姊呢,还在睡?”他由橱柜中端出餐盘。
要不是她心脏比帮浦还强,又要被任楼的动作给害得心脏无力。
他居然……今天还有什么事比看见自己惜手惜脚的哥哥做家事更不可思议的?
有。
任筝下楼了。昨日的恸哭毕竟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两眼红肿,本来就小的脸因为苍白,更不经看了。
“你们今天……好早。”
“你睡得还好吗?”任大郎探出头。他那身围裙取悦了任筝。
“爸,为什么……”
“吃饭了,肉片皮蛋粥喔。”他笑嘻嘻端进一锅粥。
任楼认真的分发碗筷,任筝被按捺坐进位置。
一碗肉片太粗、皮蛋太多、滑蛋又没拌散的粥放在她桌前。“爸。”她哽咽。
“把粥吃完才有力气提行李不是!”任大郎不怕烫似的大口大口喝著自己煮的粥,又陈述一件他早就知道的事实。
任筝惊跳。他们——知道了。
她拈起汤匙,舀起。一颗泪掉进冒烟丝的汤匙里,随即被粥汁吸收了。
“爸爸不会阻止你想到外面去住一阵子的心情,但是别去我们不晓得的地方。”任大郎一口也吃不下。
“我”她欲言又止。
“叔伯公在乡下有幢平房,就为了安我们的心,到那里去好吗?”
任筝缓缓看过众人的脸。
其实她又何曾在乎住的是什么地方,她只想远离让她心情烦重的一切。
离开熟悉的所有或许可以让她再度振作。
“筝儿,你一定要答应爸爸一件事。”任大郎的脸无比沉痛。
任筝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她努力镇压一整晚的痛苦情绪几乎马上淹没她,强撑著,她低语却坚定。“我不会去寻短见的,你放心。”
她一针见血道出任大郎最恐惧的事。
“他花了大把力气才把眼睛给了我,我怎能自私的辜负他的好意,何况——”她抬起迷蒙的眼。“我有你们。”她怎能叫白发人送黑发人。
“知道就好!”
“大姊,你一定要说话算话。”任楼迸出他埋藏许久的真情挚意。
任筝她猛然颔首。她无法抬眼正视她亲爱的家人,只怕未语泪光流,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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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孕了。
从诊所出来,任筝很难置信的摸著微微凸起的小腹。
四个多月。医生是这么说的。
、她到底对自己的身体忽略了多久?在她茫然一天又一天的日子里,她的腹中居然孕育了一个她始料未及的生命。
“医生怎么说?”任初静仍是一身帅气的打扮。
任筝神秘一笑,揭开谜底。“你要做阿姨了。”
她不疾不徐的缓步踱去,心情奇异的一片宁静。等她穿过妹妹跟前,任初静才跳起来。
她的表情像被雷劈到。“假的,你开玩笑对不?”
任筝回眸微笑。“不要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你应该要替我高兴啊,我有伴了。”
距离她搬出家里已经三个月了,任家的每一分子仍不放弃的游说她回家,如今她拥有更好、更具说服力的理由自己独居了。
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筝了,再也回不去了!
这是一个郊外的小社区,自成一格的生活脚步,任筝十分喜欢。
任初静追上她。“这是老爹要我交给你的生活费,收下来。”
任筝把适才没弄好的衣领翻正,“我不需要。”
“大姊。”不知从什么时候她改口了。
“我能养活自己的,别担心。” 一个月前她拗不过一些社区太太的要求,收了几个学生替她们的孩子补习英文,生活暂时无虞。
“你真的不考虑回家,大家住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初静,你真的不一样了。”任筝很有姊姊的模样,“石勒如果再求婚就答应嫁他,别折腾他了。”
“大姊。”她张口结舌。
“该回去了,还有课要上不是吗?路上要小心。”任筝伸手帮任初静拉拢外套。
“嘴巴不要张太大,蚊子飞进去了。”任筝又是一笑,“走了,拜拜!”
看着任筝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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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好一段路,任筝才把僵直的肩轻轻放平,脚步更形蹒跚随性。
孩子啊,她的肚子里居然有了他的孩子。
抚著腹部,她痛苦的闭上眼,好难哪,那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她都快以为撑不下去了。
是谁说时间可以带走一切的,为什么思念的刻痕日日深于日日,成天想一个如空气消失般的男人,为什么记忆风化不去,好苦好苦,那煎熬的相思,好苦啊……
“你还好吧,蹲在路中间根危险的。”关心的醇厚男声充满亲切。
任筝咽回布满眼眶的泪,根迟才抬头。
一束阳光由男人的背部打散,他的面孔一片模糊。
“我,很好。”她静静站起。
是孩子扰乱她已经极力敉平的心情吗?她居然在热闹的路上失态。
“我姓殷,住在你的隔壁。”
“咦?”
“任小姐很少出门吧?”她的安静和总是挂在颊上的淡然笑容十分吸引人,“我常在书房里看见你在花园浇花或阅读。”
她的美是最先吸引他的因素,但日子一久,她身上那股奇异的淡然和宁静更使人入胜。
“殷先生,谢谢你。”她无意攀谈。“我还有事,失陪了。”语毕,她慢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