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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她的事拖得越久,他竟越是瞻怯,挤在胸口的感情宛如一块重石,没处宣泄,反压得自个儿狂躁难持。

  这一日,开封城外春草漫香,河道上几处货船装卸处人声吆喝,船工们打着赤膊,在肩上垫着厚布,正努力地搬运货物。

  沿着河道而去,河两旁有岸,岸上有堤,堤足以坚固石块所造,约及成人腰高,这座石堤才动工不久,完成尚不到五分之一。另外,在河道转弯处,还得施行截弯取直的工程,在几处河面较窄的段落另辟支道、清理水底淤泥。

  这些筑堤、修整和疏浚的动作,受惠的自然是地方居民,因此除大批受雇于官府的工人外,许多开封城内、城外的百姓一得空,也加入防汛工程。

  年永劲刚与两位治水师傅说过话,他对防汛之务原懂得不多,这些年多有接触,投注心力,如今也颇为专精。

  此时--

  「哎呀呀,是年家大爷呀,真是对不住,咱儿没留神,弄脏您的袍子啦!」一名清理河底淤积的年轻小伙子挥力过猛,把一铲子烂泥全挥到年永劲的灰袍上。

  「无妨。」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反正他身上的袍子早已脏污,前一块、后一片地印着泥,不差这一铲,就连紫靴也变泥靴了。

  「哎呀呀,咱儿真不是故意的。」

  他还是摇头,撩起衫襬塞进腰间,打算和众人一块儿搬石挑土。

  听见骚动,乡亲们跟着调过视线,见是年永劲,好几名百姓不禁对着那「肇事者」连珠炮似的轰起来--

  「哇啊!你没长眼呀?!竟把烂泥堆到年家大爷身上,咱儿上回不小心也堆过一次,到现下还难过得紧,内疚得不得了,你、你你这么干,是存心要刮咱儿老脸吗?」

  「呜……不敢呀……」

  另一名乡亲也道:「还说?!上回咱儿人在堤上,年家大爷就站在下端,一个没留神,咱儿把一筐土全落在他身上啦,弄得他登时灰头土脸,呜呜……实在过意不去,害得咱儿连作好几晚恶梦,你这臭小子,你、你你好样儿的,故意要勾起咱儿的罪恶感吗?!」

  「呜……没有呀……」

  「还嘴硬?!大爷,您甭恼,咱们帮您出气。」语毕,七、八名乡亲颇有默契,好几铲烂泥挥将起来,啪啪啪好几响,全往那小伙子身上、脸上罩去。

  「哇--噗、噗噗--」剎那间,可怜的目标物已被裹成一尊泥人。

  众人忽地哈哈大笑,那名惨遭烂泥「荼毒」的小伙子怔了怔,也跟着大笑起来,下小心还吞了一坨泥进肚。

  年永劲定定望着众人,不确定该不该笑,严峻惯了,竟不太擅长那样的脸部表情。但那笑声似会传染,一个接着一个,震着他的耳膜,不自觉地,冷硬的嘴角也缓缓牵动,有了可亲的弧度。

  眉目飞扬,他转过身正欲挑起一方巨石,却瞥见不远处的上道上,一辆马车缓行而过。

  他认得那马车,也识得驾车的小老儿,这小老儿心肠最软,总挨不住凤祥兰的请求,已好几回偷偷载她出城散心,难不成这会儿……心念一动,他拔腿追了过去。

  他轻身功夫极俊,几个起落,人已来到马车旁,扬声便道--

  「福伯,停车。」

  那小老儿是「年家太极」里管马、管车的掌事,瞧见来者,枯瘦臂膀忙一扯,马匹慢下了四蹄,终于停在土道上。

  「大爷,您又弄得浑身泥啦?」福伯笑着打量。他在年家资历够老,一向没怎么怕过年永劲。

  年永劲不以为意,掀唇便问:「里边坐的是谁?」

  福伯不及回答,那马车的窗帘子一掀,一张莹白脸容探将出来--

  「永劲哥哥,是我呢。」

  「宁芙儿?」年永劲浓眉微挑,神情很耐人寻味,彷佛有些失意。他还以为里边的人是……是另外一位姑娘。

  凤宁芙随长辈前来开封祝寿后,便在年家住下了。

  她笑咪咪地颔首。「是呀,就是我呀……永劲哥哥,你、你怎么脏成这副德行?」秀目瞪得圆大,挺新奇的,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严峻自持、律己甚厉的男人如此邋遢。

  年永劲不答反问:「妳怎么出城了?」

  这阵子,两个海宁凤家的姑娘常相作伴,有时他不能自制地又去立在那院落拱门外,在月夜下静瞅着房里的动静,见凤祥兰有人陪着,他心会安定许多。

  凤宁芙眨眨灵眸。「出城走走,散心呀。」

  「那……那祥兰儿呢?」他不禁问出。

  凤宁芙忽地笑叹了声。「要我独自一个出来,那多无趣呀,还有,我也不忍心把祥兰儿丢在大宅里,所以永劲哥哥,咱们先说好啦,你可不许生气。」

  年永劲还没回过神,那窗子的布帘已被凤宁芙大大撩开,就见一抹秀白纤影坐在马车角落,玉颈微垂,双眸淡敛,正是凤祥兰。

  一股熟悉的炽热在胸处散漫开来,年永劲呼吸微窒,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端坐在角落的姑娘。

  他早该正视两人之间的事,如此悬着、吊着,原来是折磨了两个人。

  想说些话,那思绪在脑中沉淀再沉淀,归结出唯一的一句……

  但此刻绝非好时机,他一身脏污便罢,两人也没能独处,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合的,他该如何对她问出那句话?

  凤宁芙见他发着怔,忽地噗哧笑出--

  「永劲哥哥,你不生气那很好呀,咱们要走啦。」

  年永劲有些着急,见凤祥兰抿唇不语,微蹙着眉,更显清瘦之姿,他心像被针刺一般,隐隐疼痛着。

  「妳们上哪里去?」他嗓音略涩,忙吞吞唾沫润了润,又道:「太湖河寇的案子刚结,妳还险些被劫,不乖乖待在宅子里,怎又跑出来?还有,妳、妳拖着祥兰儿,明知她双目不方便,怎能跟着妳乱闯乱跑?」

  凤宁芙忙道:「永劲哥哥,先别凶人嘛,祥兰儿和我只是到城外的慈云庵拜菩萨,就在前头而已。拜完菩萨,咱们就乖乖回年家大宅,可不是乱闯乱跑呀。」

  慈云庵?!

  那是开封城外香火十分鼎盛的一家佛庵,比丘尼约莫三百来位,在春汛、秋汛时曾收容了不少无家可归的百姓,之后参拜的香客便多了起来。可这些全非重点,重点是--她跑去慈云庵做什么?!

  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那……那海宁凤家是没脸再回去了,可开封这里却也不能再待的……

  将来你要成了亲,有了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我躲得远些,心里兴许就不难受了……

  或者,就找一座佛庵住下吧,吃斋念佛,住一辈子也未可知。

  你、你别走……该走的是我……是我呀……

  他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她真想出家?!

  他不许,九死都不许!

  「不许去!」五指抓住窗边,他口气恶狠狠的。「都给我回大宅去。」

  「永劲哥哥--」凤宁芙还想对他软言几句,一只软腻的小手在此时摸索了过来,轻扯着凤宁芙的衣袖,轻细地道--

  「宁芙儿,我还是不去了……咱们先回大宅,妳再让永澜或咏霞、咏贞他们陪妳一块儿去吧,好不?」

  「可是妳一直闷着,没病也要生病了。」

  凤祥兰摇了摇头,脸容始终轻垂。「没关系的,我、我眼睛本来就不方便,只会给人添麻烦……咱们还是回去吧。」

  年永劲的指力几要掐碎马车木板,粗嗄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是为她挂怀呀。

  三人忽地沉默下来。

  凤徉兰咬着软唇不出声,眉心透着股淡淡的倔强意味。

  年永劲的双目却如同着火一般,压抑着狼狈又苦恼的情感,而凤宁芙则挑着细眉沉吟着,玩味地瞅着他们俩。

  还以为这场对峙要持续到天荒地老,就在这时,凤祥兰终于有了动作,她从怀里掏出一条净帕,扯来凤宁芙的衣袖,将帕子塞进她掌心里,柔嗓带哑--

  「宁芙儿,把这条帕子给了永劲吧。」

  「啊?」凤宁芙嘴微张,随即意会过来,「他全身都是泥,一条帕子擦不完的,给了也是白给,只会糟蹋妳的香帕。」

  凤祥兰语音未变,又道:「他浑身泥也就作罢,糟蹋就糟蹋了,至少可以用帕子擦擦脸……咱们回去吧。」

  凤宁芙唉地叹气,见「无力回天」,只得将净帕转交到年永劲手里,见他不来拿取,便主动将帕子塞进他怀中。

  「好吧,永劲哥哥,你要咱们回去,咱们只好回去,但心里可老大不愿意,闷得很哩。」随即,她吩咐福伯调车回头,往来时路走。

  见福伯熟练地驱使马匹,年永劲下意识地紧握着那方净帕,鼻腔渗进清雅香气,他左胸跳动得极不规律,同样闷得慌、闷得紧,失意得不得了,直想抓着谁大声吶喊,将满腔悒郁又勃发的情感宣泄而出。

  「大爷,您忙去吧,咱们走啦。」福伯一手扯绳,一手挥鞭,朝定住不动的年永劲笑了笑,车轮子己骨碌碌地转动,缓缓拉开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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