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年笑说:『山被封了,所以有事托先生。』,小夏,你知道这青年托了他什么事吗?」见小夏呆呆摇头,他黑眸闪着异样的神采,点亮了他绝世的相貌,笑道:「这青年说:『我知先生平日闲暇以看闲书写闲文章为乐,若是想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请你写下这段奇遇,在文章卷末写着:狼的左边,偏她左右分不清,钟老爷回地府查究竟……七月初一鬼门大开断魂日,奈河桥下莲花若生,十五日,山现形,有缘者速来。』,小夏,你想不想去驼罗山?」
「书生,你、你傻了啊……这、这是真的吗?是假的吧?你不也说,故事真真假假?」
「是啊。小夏,可你不觉得挺巧的吗?书里的老先生以为自己就是有缘者,这青年才会故意漏口风,所以他剩下的三年,全在找这座山。这则故事出自先朝末年,现在快六月了,你要不要赌一赌?」
严小夏吞了吞口水,结巴道:「书上就写这么多?」
「当然不。」万家佛叹道:「中间好几页不是被蛀了就是糊了,这是我散尽千金买来的手抄书,字迹难以辨认的也有。文章卷末其实写得不止这些话,好比钟老爷回地府查究竟之后,就足漏了五、六句。小夏,若不是你说驼罗山被封了,若不是遇过钟馗,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来。」
「……书生,这些书你都背起来了?」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小夏,它日若到驼罗山,你想学读书写字,我也可以默写四书五经让你学啊。狼的左边,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狼?那一定就是天狼山了。打我成媚鬼以来,天狼山的狼主已有干年修行,左边是一望无际的荒地……」严小夏有点恍神,不由自主地问:「书生,书生,我就算是笨蛋,也知道你在人间绝非庸才,为什么你要自甘堕落变成半人半鬼?你在人间,应该可以留名的。」
万家佛看他一眼,眼神极为复杂,然后笑了:
「小夏,小夏,严小夏。」
「干嘛?」
「你想想,等你死了七八十年后,还有人这样叫你,顺便流下两滴感慨的眼泪,你作何感想?」
「我、我感想什么?我都死了,他叫我,我也听不见啊!」
「这不就是了吗?我要留名做什么?」万家佛眸神放柔,低喃:「我一心一意,只为了一件事。我要做不到,留在这世间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严小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脱口:
「你已经是妖怪了,我家青青也只是魂魄强附在身体里,不算是人了,书生,你有没有想过你儿子呢?他是人,以后他死了,投胎了,你跟我家青青还留在这世间,他再怎么转世也不再是你儿子了……」
万家佛闻言,脸色突变,怒喝:「住口!」
严小夏吓得几乎弹跳起来。
「爹!」小四远远看见亲爹恼火,连忙挣脱娘的手,奔过来。「爹!小四洗好了!」投进他的怀里用力抱住他。
万家佛闭上眼眸,抱住自己的儿子,抱怨道:「小四,你可好,还有你娘帮你洗背呢。」语气与之前的怒火冲天大不相同。
「娘还不止帮我洗背,娘还陪我洗呢。」
「……娘陪你洗?」
「是啊,娘帮我洗,弄湿了她的衣裙,索性就一块洗了。」
「……真好啊。」那声音有点泛酸。
「爹,换你洗了。」小四连忙帮爹翻出衣物,嘴里说道:「娘也可以帮爹洗背啊。」
万家佛立刻抬眼看向徐步走来的妻子,眼神充满贪婪。
「好啊,小四说的,娘当然会做。」马毕青笑着接过小四递过来的衣物。「小四,要睡了,你要睡在车上还是树旁?」
「今儿个挺凉的,我想睡到树边。」
母子先合力铺好长毯,等小四睡在上头后再盖上披风。她亲了他小嘴一口,低声说:「小四真懂事。」
小四轻轻搂了她的脖子,附在她耳际说:「娘,妳今天不用陪我睡,妳陪爹就好了。」
马毕青摸摸他柔软的脸颊,等他乖乖闭上眼后,她趄身向万家佛伸手,扬眉忍笑:「相公?」
「我可没要求,是青青妳自个儿……主动的哦。」万家佛有点跩。
「是。是我好想帮佛哥哥洗背的。」在外人跟小四面前,她一向很给自家相公面子的。
「既然是妳求我的,我就勉为其难让妳服侍一下好了。」他真的露出勉强的表隋,任她拉着手,两人若无旁人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严小夏呆呆地站在原地。
突然之间,看见树旁有个东西在蠕动,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看见小四努力地撑直身体,很像是一条硬挺挺的毛毛虫。
「……你在做什么啊你?」
「小哥哥,我在努力长大!」
「啊?」这一家子是不是有点病?书生一眨眼就能笑颜迎人,儿子以为装得很像毛毛虫就能长大?
「我努力地伸直,明天就可以长高一点,每天都长高一点,很快就可以长大了。」
「长高……」如果这样子就可以长高,天底下就不会有矮人一族了。
见小四还在努力地伸展,他耸耸肩,正要随处躺下来睡觉,听见小四说:
「小哥哥,你要不要一块睡,我这儿有披风,很暖和呢。」
「唔……也好。」严小夏立刻滚进披风里。「小鬼,你一个人睡很寂寞吧。」
「没关系。」小四笑道:「今天娘要哄爹,我一个人睡也没有关系。」
「哄书生?」书生要能随便被哄哄,今天他早就爬上他的床去翻云覆云了。「小鬼头,你们家真奇怪,明明在逃命,为什么不害怕?还成天黏来黏去的,很不合常理耶。」
小四眨了眨眼,看着严小夏,说道:
「我好害怕啊,好怕爹娘会不在。可是,爹从地府里救了娘之后,跟我说,咱们讨回娘,不是要让娘担心受怕的;咱们讨回娘,是让咱们能回到以前一家子快乐地生活。小四现在很快乐,有娘在、有爹在,虽然还是很害怕,可是,能看见娘会说话会动,小四就很高兴了……讨厌,小哥哥,爹跟我说,堂堂男子汉不能哭的。」拼命眨回泪。
严小夏吞了吞口水,看他眼眶含泪。「小鬼,我不哄人的我不哄人的。」别缠他,拜托!
小四用力抹去眼泪,咧嘴笑:
「爹说,咱们在找个地方,找到了,以后就没有人追我们了!爹娘我都能在一块了,小哥哥也一起来嘛。」
「……你眼泪没有必要这么快缩回去吧?」是不是小孩啊!这样会没人疼的吧!
「小哥哥,明儿个早上起来你要帮我看,我有没有变高哦?娘每次都说有,可是,我怎么仰高头,爹一个手掌就把我压下来了。我怀疑娘的眼睛有问题。」
「……」书生,你的儿子好象有点像小笨蛋耶。
「爹现在还在生气吧,不过没关系,娘在他身边,爹可以把不快乐的事分一半给娘,爹就能开心点了。」
「听不懂。」真的听不懂。书生的快乐不就是他一人的,怎么分?
「娘说人人都是这样的。小哥哥,你一定也有的,对不对?小四得长大了才会有。」
「我没有!我就没有啦,怎样!」心底无端火了,严小夏索性翻身背对小四,埋头就睡。
小四无辜地看着他的背,虽然不明白今晚为何爹跟小哥哥都要生气,但还是乖乖地躺好……稍微移动一下小身体,跟小哥哥背靠背睡好了。
第八章
一个多月后——
平康县。
沿街走来,满目疮痍,战争虽然已经离开平康县,但要恢复大概也要好几年的时间吧。
街上没什么人烟,多半不是去逃难就是躲起来。朝廷已派官员到平康县重建,不知道这一次派的是好官还是贪官?
冯二哥走到万府前,看着这座府邸在短短半年乡里已犹若荒宅。他走进府内,踏上长廊,摸索一阵,走到应该是万府主人的睡房。
床缘斑斑血迹没有人清理,不知道是谁的……小青急病而死,应该不是她的。思及此,冯二哥想起那曾有一面之缘的万相公。是半年前他在小青尸身旁吐的血吗?
他不敢再深想,沿着长廊,走到书斋。
书斋里,看似长久未清,蛛网满布,书柜倒了一地,但遍地书籍,似乎没有缺本,再走到还没翻倒的书柜间,随便翻了本书,里头有万相公的字迹。
「他看的书还真多……」
瞄到柜后有个毫不起眼的木盒跟两卷画轴,他先打开画轴,一卷是钟馗和颜悦色、一团和气的丹青绘图,钟馗的头上还有只黑蝙蝠在引路,图的右上方写着「赠兄仲秋」,应是来不及寄出的画。
冯二哥再摊开另一幅画,随即一怔。
画里是他方才经过的地方,杨柳树下有个男人手捧蓝皮书,后头跟着个小孩子像摇头晃脑地跟着背书,旁边有个年轻美丽的妇人坐在树下笑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