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奈河桥,奈河桥,过了奈河桥,今生断了缘;
奈河桥,奈河桥,过了奈河桥,黄泉路不奉……
一进鬼门,就听见凄厉的哀歌传遍地府,再走几步,发现那歌声来自奈河桥下的死魂在哀唱,愈近奈河桥,歌声愈大,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愈分愈多,仿佛齐声在哀唱。
「平康县马毕青,妳过了奈河桥之后,就算是妳丈夫成了瘟鬼也无能为力了。」阴差说道,转身召来两只小鬼,同时看向手中罪簿:「下宁镇马家夫妇,我已修改罪簿,你俩功过相抵,还剩下五十年罪刑,带下去吧。」
马毕青目不转睛地注视马父马母离去后,缓缓看向四周,有点陌生又熟悉,想不起来半年前在地府里,到底是被佛哥哥怎么救上去的。
奈河桥下的哀歌不断,不停干扰她的思绪,总觉得在这里待愈久,她就愈容易忘记对佛哥哥跟小四的感情。
垂下眼,看着自己的十指,一根一根吃力地数着——
「第一年成亲,第二年有孕生子,第三年养儿……第八年……」
夫妻缘份八年,明明说好,两人要到很老很老一块走的,却被自己的爹娘给毁了。对不起,对不起,佛哥哥,她答应的,却毁了约。
阴差自奈河桥下走回,阴声说道:
「可以过了。过了奈河桥,先拘妳进枉死城,待钟老爷离去再行审理。」
马毕青闻言,心里微疑,再往奈河桥看去,注意到死魂一批十人上桥,唯独她,独自一人,留在最后走。为什么?
「走了。」阴差拉着她的枷锁,抱怨:「三不五时净出些乱子,人都死了还去看什么回溯镜,到头来还不是会怪下头的差役办事不力。」
正欲上桥,忽然听见有小鬼喊道:
「那是什么?」
小鬼们个个举起火把仰望天上,马毕青不由得也跟着抬起头,看向黑漆漆的天空。
天空上层,好象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了。愈飘愈多,远远看像是漫天飞雪,一近地面才发现飘下来的全是纸。
好多好多的纸,纸非纯白,透着暗色的字迹,落到身边时,阴差随便抓了一张,马毕青注意到暗色的字迹原来是血书,当许多血书飘落到奈河桥下的水面时,薄纸迅速浸溶于水失去踪迹,鲜红的血却渗进了黑色的河里,迅速蔓延开来。
一张接着一张都沉进水底,血却不停不停地从纸面浮了上来,逐渐覆盖整条黑沉的河面——
半年前自她复生后,她曾看过许多形容阴曹地府的古书,从未提到过这种景象啊。
「我妻青青……」阴差念道。
马毕青立刻转头,瞪着阴差。
阴差一头雾水,继续念道:
「我妻青青于庚子年八月初八嫁于万府独子,年十六,成亲之日,我允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情末变,此誓不改。天不公,我妻青青七岁成孤,于此乱世生存,受尽苦难,未曾怨天;年值十六,我迎她入门,要她从此有家有夫有子有孙,共活于此乱世,如今天生瘟鬼来作祟,夺我妻青青之命……」阴差呆了呆,不再念下去。血书飘不完似的,放眼所及,地府如下大雪,他再抓一张,定睛读道:「……天不公,我妻青青何辜?遭亲生爹娘拖下地府,天与我民五常,使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如今遭地府阎王所迫,父不成父、母不成母,累及我妻青青背负不孝之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不公不正,不平……」
阴差心一跳,再取一张,瞪着上头斑斑血迹!
「又是天不公!哪来这么多不公?这书生根本在胡说八道!」他脱口道。立即下令:「快将所有状纸捡起,不得流出!快!你,去守在马毕青身边,千万别再教她逃离地府!」
佛哥哥……马毕青看着四周忙着捡纸的小鬼跟阴差,整个地府一时之间闹轰轰的,奈河桥下的水变得好鲜红,鲜血流过之处,哀歌尽灭。
天上还飘着血书,她慢慢举臂,任由其中一张落在自己双手里。
她注视上头龙飞凤舞的字体,缓缓读道:
「我妻青青自幼跟随杂耍艺人流浪大江南北,无力读书,每年她随团到平康县时,我教她识宇读书。她聪明,可惜出生乱世,爹娘无力扶养,她不卑不怨,虽所学有限,仍然知足常乐。乱世,战争起,一国之君无能,民不聊生,京盛乡衰,我经年担心,于她年十六迎进万家,成亲之日,她辗转难眠,我以为她不习惯与人共睡,后而听她反复低念:万家人马毕青。我方知她心里所想所念。我妻青青,于庚子年八月初八入万家门,生是万家人,拥有一夫万家佛,一子万佛赐,纵然死后亦是万家鬼。事实不改,情意不改,我入土之后,夫妻并葬,我妻青青可不惧不怕。」马毕青轻轻抚过上头的血迹。
这不是状纸,这是写给她看的啊。
她的佛哥哥怕她死后被怨恨所缠,被爹娘伤透了心吗?原来他也知道成亲那天她既高兴又害怕,难以入睡,想着从此她不必再东奔西走,想着她终于跟佛哥哥有个共同的家了。
看着众家小鬼还在手忙脚乱,好象漏了一张就会被判下十八层地狱一样。她老觉有异却没有多作揣想。顺势又接住一张,依旧是他以血代笔——
「……八年夫妻生活,极其短暂,其子佛赐年仅七岁,却遭生死别离,天虽不公,我不怨、子不怨,我妻青青也莫怨!我曾说过,纵有一天我不幸离世,我也不会担心佛赐,在这七年间,绝非空白度日,我要教的、我要让他明白的、我要让他体会的,七年够了。我妻青青,八年虽短,但我怜妳爱妳疼妳怕妳,佛赐敬妳爱妳惧妳,在这八年内无不一日如此,妳忆往即可明白。纵然……妳我无再见一日,纵然妳我无法头发白白,八年足抵他人一生。我,万家佛,于此时此地起誓,当年庙前立约,我未曾后悔;为妻下地府,我未曾后悔;仅有八年夫妻生活,我未曾后悔,此时此刻我心怀满足,天虽不公,却让妳我相遇,生下佛赐,我满足,不怨,无悔。」
马毕青慢慢地将他写的血书紧紧抱进怀里,原是迟缓迷惑的神色有些激动,而后渐渐舒笑。
「佛哥哥……你用心良苦,要我不怨不恨,故意这样说……小四怕我也就算了,你偏要指我是母老虎,我哪儿让你怕过……」眼神迷蒙起来,回忆历历在目。
是啊,亏得佛哥哥提醒她,这八年她好快乐好快乐,快乐到几乎忘了在成亲那日曾有那样的心情。
这八年,她是真的当自己是万家的人,当自己的家就在平康县的万家,即使这半年以马车为家,她也不以为苦,有他跟小四在的地方,不就是她的家吗?
就算无法头发白白一块走,曾经有过这么快乐这么快乐的生活,足够让她心怀感恩了,即使遭亲生爹娘拖下地府,又如何呢?
佛哥哥的温柔,小四的贴心构成了一个家,她应该感激的,好感激好感激在这种世道里,她曾拥有这么美好的人生。
「那是什么?」看守她的小鬼叫道。
奈河桥下血染河面,一朵接着一朵盛开的莲花顺着水势从末端流进地府之中,她心里更疑,确定绝对在人间书里没有看过这种景象。
莲花只在鲜血上流动,细看之后,发现那是纸折的莲花。她虽然疑惑,但并没有任何的好奇心,反而是看守她的小鬼不自觉地离开她的身边,奔到奈河桥畔,叫道:
「是平康县流过来的!是给万家佛夫妇的!」
「又是他们?人都死了就不能安份点吗?到底还想怎样!快拾起来!快点!」
马毕青不再注意眼前一片混乱,满足地抱着万家佛的书信,看向右腕红色老旧的细绳,哑声道:
「我,马毕青,于此时此地起誓,生于此世,爹娘舍弃我,遇见所有不快活的事,我绝不怨恨;来世不再是马毕青,也没有万家佛,我也绝不怨不恨,我很满足很满足了……」忽然间,她看见红绳末端有些发亮,再一眨眼,绳子像是会生长似的,迅速蔓延没入身后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魂魄赫然被扯动了。
她呆了呆,看见红绳不停地被拉动着,她抬起眼正好对上马母麻木中带着吃惊的眼神。之前押着马母马父的鬼役,正忙着捡佛哥哥的血书,所以他们一直站在远处等候——
腕间红绳被扯动的力道更大了,几乎将她拉动了一步,她捣住嘴,目不转睛地看着马母的唇掀了再掀,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她的身子迅速被拉进黑暗之中。
过奈河桥下的魂魄她是最后一个,所以身后无魂,众小鬼在忙着毁尸灭迹,没有任河鬼役注意到她。
阴差怒道:
「全收拾干净,一个也不准剩!这个姓万的书生,无论如何就是要跟咱们抢人就是了!哼,也得看他一介瘟鬼有没有本事能从我手中再次带走马——」转身一看,看见好不容易才拖下黄泉的马毕青竟然急速被拖出鬼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