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怀真的断指又令人起疑,难以释怀。
他看她真心期待案例付梓,忽然有所感慨道:
「这科举,虽能让各方贤士为朝廷效忠,但毕竟不能将天下名士一网打尽。怀真,你心在皇朝,却因胸无点墨,只能在这种小县做跟班,这真是太可惜了。」
「那有什么关系?有人志在官场,有人志在民间,不管在哪儿,只要有心为百姓,又何必计较有无官职在身呢?」她毫不介意地笑着。
饭菜来了,暂时打断他们的交谈。她不等王十全动筷,正要挖饭吃,就见小莲子瞪着她看,她搔搔头,只好把盛好的饭先递给王十全。
「王兄,你请先用吧。」
「这里的菜色不算好,也亏得东方非能够忍受了。」王十全不甚满意地说。
「其实东方兄很能随遇而安的,这几天没见到他,还真想念他呢。」她大口大口扒饭吃。
在旁的小莲子,头垂得更低了。这种人要是姑娘家,那才见鬼了呢。
「怀真,外头说你是东方非的男宠,绘声绘影的,你不否认吗?」
「我跟东方兄是互有情意,外人要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阮冬故笑道,觑到面前的圣明之君流露出怨恨的眸光,她不由得暗自叹息。
东方非这个内阁首辅当得真威风,连官辞了,皇上也不放过他,她忖道。
店小二又送上菜来,热心道:「这是怀真他家豆腐,怀真,这几天凤老板总算又开张,这真是太好了,这里路过的商人都很爱吃这道豆腐菜呢。」
「真的吗?」她笑逐颜开:「我就说我一郎哥的铺子迟早出名。他是照着古书上的食谱做的,小二哥,这都仗你推荐啊!」
「原来凤老板是自己学做豆腐的,这真是了不起!既然凤老板有天份,怎么不做其他杂粮馒头什么的?」店小二好奇地问。
她浅笑:「这说来话长。我少年时期,义兄弟三人曾经苦到没饭吃,当时,隔壁是卖豆腐的老伯,天天将剩下的豆腐转送给我们。」她看向王十全,神色柔和道:「足足两年,全仗他救济直到他去世,至今我不敢忘记他。王兄,你瞧,皇朝百姓本性多可爱,我这个小亲随,可以说是由这样的百姓所造就的,只要我一想到,我多努力点,就有像老伯的百姓能受惠,我心头热血就涌了出来呢。」
「……当时,你们三人没有工作吗?」他的语气缓了下来。
「有啊,可惜入不敷出。」她笑叹。当年她刚冒充阮东潜为主簿,三人苦哈哈,就算她讨厌吃豆腐,也得咬牙吞吞吞,这段回忆她永远不会忘记。
王十全起身,不发一语地走到护栏边,指着街上往来百姓。
「现在的你,应该不再入不敷出。听说你这个亲随,收入红包,方为人办事,虽然这是县府陋规常例,但你也可以选择不收,你这种人,是败坏皇朝法纲,迫害百姓。皇朝百姓多可爱,这话由你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令人备感讽刺。」
她闻言,也跟着起身,走到他的身边。略有病容的小脸十分严肃,她注视着街上百姓一阵,下定决心,改而直视他,道:
「王兄,官字两个口,上口奉承,下口贪钱,你觉得如何?」
「胡说八道!」
「我以前也觉得胡说八道,后来经历一些事,才明白官员之中,十有八九一定贪。」她视而不见他的狂怒,继续说道:「当亲随之后,我第一个想帮的,是铁匠铺的婆婆,她塞给我一点银子,我不肯收,结果她找上其他人帮忙,全数家当就这样消失在其他官员的嘴里,而那件案子无所终。」
「你想说什么?」
「因为我不肯收,婆婆就以为我骗她。从此我开始收贿,我不收,百姓不信我会做事,王兄你说,到底是谁让百姓有这样的错觉?让百姓认定官员无所不贪?」
王十全瞇眼。「那是先皇传下来的恶习,当今圣上必将这种陋习连根拔起!」
她杏眸无比晶亮,对东方的皇城作一长揖,认真说道: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怀真愿意等!等到皇上圣明,终于将这样的陋规常例观念彻底消灭,那么,就算把我这贪污的亲随一块拔除,我都心甘情愿!」
她小脸正气凛然。他不由得心头一跳,纳闷为何她会跟东方非兜在一块?
东方非处事偏邪,当年如果不是东方非献计,他要坐上龙椅,恐怕难上加难。他即位之后,疑他害死先皇的朝官,他都不动声色除掉了,哪来像她的人敢直言?
如果在朝中,有人能对他这样直言……
「公子……」小莲子上前附耳:「已买通邻县官员了。」
王十全回神,差点忘了阮东潜一事。他点头,别有用意地笑道:
「怀真,过两日我便要起程回京,到时要再见很难了,不如一块上东方府,找东方兄聊聊吧。」
「好啊。」她也爽快地说。
「小莲子,你跟轿子先回去,我跟怀真一路走回去吧。」
小莲子一怔,连忙说道:「公子贵体,怎能……」
「我跟怀真,还有许多话要聊,你在一旁令我生烦,去吧。」
「王兄想聊什么?我写的案例吗?」
王十全笑道:「那些案例我都看过了,对我而言不算难读。你认为小小乐知县,有什么可以介绍的?」
她眼一亮,略为激动道:
「乐知县虽小,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民情。王兄,你远在京师,难得来此一趟,怀真将此地民情,细说给你听,好吗?」
他扬眉:「有何不可呢?」
她闻言,大喜。皇上愿听民情,是她毕生所求,也许此生就这么一回,只要皇上能听进几分,就算被认出是阮东潜,她也无怨无悔--这个想法剎那闪过她的心头,随即隐没。
不行,她背后还有一郎哥、怀宁、东方非,怎能因她一人而累及大家?
思及此,她稳下激动的心情,陪着皇上定出酒楼。正思索该如何起头时,忽见皇上要拉住她的手,她巧妙地曲臂,让他握住腕袖。
这种避嫌行为,她似乎习惯了。以前还不是人家未婚妻时,她行为举止像男孩子,现在她也开始懂得男女之别了,这算不算是东方非带出她的女孩味儿?
她偷觑王十全一眼。当今皇上,长相端正,也算是英俊男子,但她还是觉得东方非顺眼亲切许多……难道,在她这个情人眼里,西施快要出现了?
「怀真,你这手指,到底是怎么断的?」王十全有意无意问道。
她闻言,内心长叹了口气。
当今圣上,也许会有番作为,但为人太过猜忌,这毕竟不是件好事。
第十二章
一进东方府,就跟一名眼熟的人打了照面。
她暗自吓一跳,极力维持薄薄脸皮不抽动,瞥到在旁的东方非,他似笑非笑地观察着她。
原来,这就是他的最后一计!
就算他要护她全身而退,也要戏她到底吗?竟然不事先通知她。
她深吸口气,讶道:
「这是……公公吗?」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好虚假。
那名有点年纪,一身太监服的公公惊恐地瞪着她。
「谁……」王十全定进院子,瞇眼。「黄公公,你怎么来了?」
「皇……」
「王兄。」东方非懒洋洋地打断黄公公的话头,道:「这是宫里来的公公,来找我的。怀真,妳来做什么?」
「我……我以为东方兄下午有空,所以,跟王兄过来。」她很僵硬地说。
东方非走到她面前,亲热地拉起她发凉的小手。「妳要来,也是晚上来。现在来,能做什么?」
他暧昧的言词,让她满面通红。「东方兄说得是,我晚上再来好了。」
听她还真的乖乖顺从,他不由得哈哈大笑,当众吻上她的嘴。她迅速退开,瞪着他。
他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别打坏了我跟黄公公叙旧情的兴致。」
她抿了抿嘴,向王十全抱拳道:
「王兄,过两天你起程,怀真恐怕无法相送,在此先祝你一路顺风。」
王十全回了个礼,等她一离开,立即转向黄公公,厉声问道:
「你怎么来这儿了?」
黄公公跪地:「皇上圣安。您微服出京,宫中乱成一团,请皇上即刻回京。」
王十全走进厅内,拂袖落坐,冷声说道:
「朕才到几天,你就出现,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黄公公跟进厅后,再次跪地道:
「朝中不可一日无主,下个月大秦国使节来访,还请皇上趁早回京。」语毕,充满敌意地看了小莲子一眼。
「这倒是。臣以为,布政使一案已告一个段落,皇上确实该早日回京。」东方非嘴角噙笑道。
王十全瞪东方非一眼。依黄公公这路程,是他出京后几日,才匆匆追出来的,也就是说,东方非再神通,黄公公也不可能是他召来的。
最佳证人就在眼前,何须再假造?王十全思量片刻,沉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