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宁,当年你是怎么上山学艺的?」
怀宁看他一眼,随他入座,冷声道:
「被捡上山的。」
「原来是捡上山的啊……你没有想过离开吗?」
「有饭吃,为何要走?」
「……这倒也是。」怀宁跟他同是穷人家出身,他能明白有饭吃就是一切的心理。他轻声再问:「将来你学成之后,打算往哪儿发展?」
怀宁慢吞吞地答道:「不知道。」
「你也十四了,难道对未来没有期望吗?」
「你呢?」怀宁很少主动反问人,但今晚,他问了。
凤一郎一怔,缓缓垂下眼,掩去眼色。
怀宁也没执意等到答案,只是扫过阮府荒芜的花园。突然,他又主动开口道:
「我被捡上山时,才知道我被冠上师弟的称号。我的师姐,年纪小、个头小,童言童语令人讨厌到想踹她一脚,可惜她力气过大,我不敢偷袭。」
「……那时冬故几岁?」
「四岁。我一看就知她是千金小姐学武控制力道,难搞定的是老头子,讨好他就够了,只是,我偶有奇怪,一个千金小姐跟我抢什么饭吃。」
凤一郎闻言,笑出声:「冬故的胃口很好。」
怀宁没理会他的话,径自说道:
「那时,我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的白米饭了。我才狼吞虎咽塞了两碗,回头一看饭桶空了,她还意犹未尽地吃着最后一口饭,我火大,骂她只懂抢饭吃,我长那么大没见过那满桶子的饭,就算饭发霉也够我吃上两个月了。」
凤一郎并未打岔,想象着小小冬故明明肚子饿,却一脸迷惑委屈的样子。
「后来,她每天吃了两口饭就跑了,我以为她闹意气,懒得理她,直到有一天,她饿到爬不起床来,我才发现原来她是一个喜欢公平的千金小姐。她在数我自出生后吃了几顿饭,她也得少吃几顿,就因为我跟她是师姐弟。」嫌弃归嫌弃,但他语气倒有些怀念。
凤一郎抿着嘴,不再吭声。四岁就懂是非公平,这令他感到忧心。尤其……
第一个,是怀宁。
第二个,就是他凤一郎了。
与她出身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让她自幼体会到盛世下的假象。这仿佛是冥冥中注定……如果没有他俩,也许,冬故就真是一个力气大点的千金小姐。
倘若他在她接下来的日子,左右她的思想,会不会让她避开为官之路?
明知自己也开始在多想了,但他总是害怕有一天她真会……
脚步声由远而近,凤一郎抬眼看去——
十二岁的冬故,还是个小孩子。虽然懂事多了,但外表上仍是一个充满稚气,根本没有发育的小姑娘。
她穿上女装,娇俏可爱,但眼神正派直率,眉宇神似阮卧秋的英气,乍看之下,确实有点像凤春,只是,凤春没有她这么积极,这么清彻。
「一郎哥!」她开心地走进亭里。「我在厨房找到几个包子,一块吃吧……一郎哥,我没穿好吗?你这样看我。」
凤一郎面带微笑。「我在看,妳何时才会长大?」
「快了快了,我已经追过当初一郎哥来府里的年纪了,接着就要再追过一郎哥现在的年纪了。」她笑道。
「等妳追到我现在的年纪,也该是出嫁的时候了。」他低喃。嫁给怀宁是最好,怀宁明白他跟冬故间的情谊,自然不会狠心斩断,但如果嫁给其他男子,那他俩之间的缘份怕是尽了。
她抓抓头,小声地问:
「一郎哥舍不得我吗?」
「是有点儿。」他含笑。
「那……」她一击掌,笑道:「我也舍不得一郎哥,如果一郎哥不嫌弃的话,等我十五、六岁,一郎哥随便把我娶娶就好了。」
凤一郎本想岔开话题,但正好怀宁在场,遂道:
「我年纪比妳大了点,身子又不好,太委屈妳了。这样吧,怀宁身强体壮,跟妳长年相处,一定十分喜爱妳。不如——」他信心满满引导她的视线,一块转向怀宁。
一身黑衣的怀宁已支手托腮,装睡中。
凤一郎一怔。怀宁这摆明了是避她如蛇蝎嘛!他赶紧解释:
「冬故,妳才十二岁,还不明白兄妹之情跟男女之爱的差别。瞧,妳对我,是不是跟对妳大哥一样的感情?妳能想象跟妳大哥成亲吗?」
她摇摇头,似懂非懂,想了半天,叹道:
「冬故难以想象。可是,师父说,我这性子万分不讨喜,如果不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可能无法接受我。我想,反正人都是要成亲的,那一郎哥或怀宁,随便将就我一下好了。」她的想法很简单,三人都是要在一起的,就不用费心另谋什么心爱的男子了。
「真是胡来!」凤一郎脸色微沉:「这种事哪来的将就?如果妳对妳的夫婿只有兄妹之情,那才真正糟蹋了妳。现在妳还小,不懂这种事儿,等将来妳明白,就会了解我不适合妳,倒是怀宁他外在条件极好,妳一定很容易喜欢上——」
「我喜欢安静、乖巧、温柔、力气小、笑起来不会露齿,十二岁已经发育完成的姑娘。」平板的声音忽地响起,阻止凤一郎的鼓吹。
「怀宁……」她怀疑地转向忽然清醒的师弟。「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怀宁自行倒茶,道:
「补充,我只想要一个我一辈子不说话她也懂我,不会专问我废话的老婆。」
「……」她可以确定怀宁在某句话里讽刺地了。
「算了,你们都还小,现在谈……都太早了。」凤一郎拉着冬故坐在石凳上,轻笑问道:「冬故,我正想知道这次妳回来,路上可有趣事?」
「没有什么趣事,不过,冬故想请教一郎哥一事。」
「妳直问无妨。」
「我跟怀宁回家的路上,正好遇见衙门审案,于是停下半天看看,我不明白为何县太爷要如此判案,请一郎哥指点……」开始说起整个案情的经过。
凤一郎暗自一怔,瞪着她诉说案子的严肃神色。
他浑身有些发寒,到底是二官一商的命理在她身上验证,还是她本身性格所致?是凤春的潜移默化逼她走上官路,还是他影响了她?
他该怎么做?
「一郎哥?」她有点担心:「你是不是受风寒了?」
小手关切地抚上他的额面,他轻轻拉下,注视她良久,终于开口:
「冬故,妳先告诉我,妳在山上练武时,可有做我交代的功课?」
「有!我答允过一郎哥做的事,一定会做到的!」语毕,她又有点心虚地答道:「只是……冬故太笨了,有很多地方,都不懂。」
「那好。妳何时回山上?」
「年中才回去。」
他盘算时间,沉吟道:
「虽然阮府已无往日荣景,但也开始步上正常的生活,府里有我没我都一样了。冬故,我去跟凤春说,等妳回山上时,我跟妳一块走。」
她错愕得瞪大眼。
凤一郎心意已决。「回山上后,妳照样练武,剩余时间我再教妳功课,如此一来妳有疑惑,我当下也能为妳解说。再者,回府路上,妳所见所闻如有不解,我亦能在旁说明,弄到妳清楚为止。」
她有点吓到,很含蓄地问:
「一郎哥,你身子挨得住吗?」明明一郎哥不喜欢外出,不喜欢有人盯着他瞧啊。
凤一郎笑了声,轻揉她的头发。「我还没有妳想得这么不济。」
他十七年的岁月里,从未下过如此重大的决定,但他不怕不慌,反而镇定平静,开始计画起他该做的事。
她的未来,将会有许多条可能性,不管她选哪一条,他都不会主动插手,但他必须先将碎石自其中最艰难的一条路上除去。
到时,她才不会毫无准备的上路。
在今天之前,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何老天爷要罚他以异样的外貌在世间苟延残喘,又赐他奇高才智来睥睨众人,但现在,他明白了。
如果他这一身才智,是为了保住冬故的未来,那么……
他心甘情愿,愿倾尽所能去辅助她走上正确的道路。
「一郎哥……半年不见,你好像又变深奥了点。」阮冬故坦白道。
凤一郎笑了声,睇向始终不发一语的怀宁。
怀宁功夫比他俩都好,若冬故真走上艰险官路,怀宁绝对是冬故的保命符之一,他该如何示好,才能留下这孩子的未来呢?
他沉思。
怀宁则闷不吭声喝着他的茶,吃着他的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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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冬故十六岁那年,偕同凤春义子凤一郎、师弟怀宁,自山上回府途中失踪。
隔年,阮府收到远方捎来短信——
均安,勿忧。但盼国泰民安。
并未署名,但丑丑的字很容易就被认出下笔者的身份。
感情篇——凤一郎的冬天 6
金碧皇朝·圣康二年·春
乐知县——
远远地,阮冬故就看见那名年轻的男子站在巷口。
她拎着活蹦乱跳的母鸡,走到这男子的身后,偏头顺着他视线往巷内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