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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紧握着那软绵绵的小手。
炎炎高温,路人异样的眼神,仿佛回到当年他在大街上毫无尊严地被人叫卖,那时他顾不了羞耻,只求活下去;现在的他,只想掩面奔回阮府躲起来。
「一郎哥,你手心发汗了,是不是太热了?」她关心地问。
掌里的小手如浮木,他不肯放手,勉强笑道:
「我没事,只是,我在想……小姐,这是咱们第一次一块上街,是不是?」没有人在看他没有人在看他,他说服自己。
她开心点头。「对,这是我跟一郎哥第一次上街。一郎哥,现在我扮成小小男子,你不能再叫我小姐,如果让人知道阮府里有个顽皮的小姐,大哥会丢脸的。」
「那叫妳小公子好了……」迎面路人特意避开他俩,凤一郎装作不知,故作自在地走在街上。
「不成不成。凤春说今天我跟一郎哥是一对兄弟,你就叫我冬故好了。」小脸明显流露得逞的表情。
凤一郎舔舔唇,轻声说道:
「好啊,就今天,我喊妳一声冬……冬……」
喉口略干,心跳加快,试了好几次才将藏在内心的名字喊了出来——
「冬故……」颊面微红。
她开心地笑着,大声回道:「一郎哥!」
凤一郎听到她的童言,不由得浅笑,暂时抛开紧绷的心结。
两人来到庙前发粥处,他轻扫四周,捡了一处阴凉的角落。
「一郎哥,平常庙前人有这么多吗?」她东张西望,终于在人群里找到凤春。
凤春正在指挥大局。领粥的队伍好长,长到她快看不见尾巴,而庙前人满为患,似乎在等待什么。
凤一郎内心的纠葛又起,不禁淡声道:
「永昌城的乞丐愈来愈多了。冬故,每个月总有几户富家轮流行善发粥积阴德,这些乞丐才不致于饿死。妳看——」他指着远方十名壮汉拉车,车板上是一尊金光闪闪的巨大佛像。「那也是永昌富豪积的阴德,纯金打造,阮府也有一份。」
在烈日下,纯金的大佛像让阮冬故无法直视,她不得不以小小的手臂遮眼,疑惑问道:「寺庙的佛像不够吗?」
凤一郎轻哼一声,道:
「官府要的永远不嫌多。半年前,官府嫌永昌乞丐太多,『认定』真神并未进驻庙里,无法护佑永昌太平,所以官庙勾结,强制城里大富共同打造纯金大佛。」
「官庙勾结?」她一头雾水。
凤一郎低头注视着她,平静道:
「这四个字对妳很陌生吗?我从没跟妳说过这种故事,是不?冬故,凤春要妳出门,就是要妳看见真相。我说的那些包青天审大案,恶有恶报,全是假的。在金碧皇朝里,这些事完全不存在。」
她闻言,小脸轻皱,但并没有大受打击。
他狠下心继续道:
「每年正旦,官府发布公告,承天之恩,皇上圣明,五谷丰收,国泰民安,皇朝盛世永享。但是,妳瞧,明明嘴里说是盛世,却有这么多的乞丐,为什么呢?」
她咬着唇,想了很久,才低声说:
「怀宁说,他上山前是小乞丐,连爹娘都不知道是谁。」
「他爹娘多半是养不起他。他跟我,都不像妳一样好命,冬故,妳好好记住,在这世上什么努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出身。有好的出身,远胜过一辈子的拚命,为此妳要感谢上天。」
就算她再笨,也知道一郎哥在轻讽她了。近年这种事常发生,明明上一刻一郎哥疼她入骨,下一刻就对她充满敌意。她是一头雾水,为何这么温和的一郎哥,偶尔会瞧她不顺眼?
凤春曾告诉她,一郎哥太聪明了,正因聪明,想得太多,才会看不见他最在乎的事情。
但,对她来说,一郎哥就是一郎哥,不管出身如何、黑发白发,凤一郎就是凤一郎啊。
她果然很笨,总是无法多拐几个弯去想。如果大哥没有出事,她一定求大哥帮她想个法子,让一郎哥明白她的心意。
她暗叹口气,忽然瞥见队伍里的老人家被挤倒在地,她直觉要冲出去扶人,凤一郎却将她拉了回来。
「妳忘记妳力气了吗?如果妳力道控制不好,拉伤他了,到时妳拿什么赔?」他骂道。
她一怔,低叫:「幸亏一郎哥提醒我!」她瞧见有人扶起老人家才放心了。
「一般百姓忙着求温饱都来不及,只有出身大户的人家,才有这个余力来发粥求功德呢。」他又忍不住道。
好像又在讽刺她了,她搔搔软软的银发,不敢多说一句话。那尊被拉近的大佛像,足足有两个大人的高度,金光逼人,跟旁边领粥的穷苦百姓形成极端的对比。
虽然官庙勾结的意义,她还不太懂,但她隐隐觉得不舒服。当官的,不是应该跟她大哥一样,为国尽忠为民谋福吗?各户人家捐钱打造佛像,真的能改变大家的生活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打算回家后再问凤春。她摸摸肚子,朝凤一郎讨好笑道:
「一郎哥,我饿了。出门前,凤春给我几文钱,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凤一郎闻言,一抹嫌恶闪过蓝瞳。他难以克制自己冷淡的声音,答道:
「人家乞丐只能喝白粥,妳命真好,才几岁就能动用钱在外头吃喝。」
她一呆,想了下,改口:
「那,一郎哥,我去跟凤春讨两碗粥来喝好了。」
「妳是千金之躯,跟个乞丐抢粥喝做什么?妳拿了两碗粥,就有两个人因此饿肚子,妳懂吗?」
剎那间,阮冬故细细的眉头拢成一团。
凤一郎见状,真想赏自己一巴掌。「冬故,是我不好,妳还太小了……」
「我不小了,我九岁了。」小脸十分慎重。「一郎哥,冬故驽钝,还不能明白一郎哥的道理,但,冬故想讲自己的道理。如果照一郎哥的话,冬故不能在外头花钱吃饭,也不能跟人抢粥,那我岂不活活饿死?」
凤一郎有抹狼狈。「我并不是……」
「我听凤春说,爹是白手起家,他老人家是个童叟无欺的务实商人,冬故肚子饿,用爹赚的钱吃饭,应该是理所当然,冬故自认并未挥霍无度,何以不能花钱吃饭?」
他满面通红,虽然明白她试着解释,但他总免不了几分难以下台的尴尬与恼怒。
她轻轻挣脱他的手,小小眉头还是挤在一块,像个小大人一样地负手而立。
「一郎哥,昨天晚上睡觉,凤春一直抱着我……」
凤一郎一愣。她扯这做什么?
「她好像怕我突然不见,抱得我很不舒服,可是冬故又不好意思惊扰凤春,只能一夜无眠……早上是睡了一下下,但一晚上,冬故一直在想一郎哥说的故事。」
「……故事?」
「后羿射日的故事。」她正色道:「冬故左思右想,想了很久,明明后羿兄台射下九个太阳,让一些人照不到阳光,为什么他还能被后世称作英雄呢?」
这也要想?她未免太笨了点吧。「因为多数人感激他……」
她摇摇头,道:
「如果只是这样,怎能流传这么久呢?依我想,因为后羿也是少数人之一。」
「什么?」凤一郎错愕。
「因为后羿兄台就是一郎哥说的,只能躲在阴暗处的少数人之一。一定是他跟那些少数人商量好,宁愿一生一世都照不到太阳,也不能让世上多数人活活被晒死。一郎哥,有一次,我在门外听见大哥跟凤春说,如果再来一次,明知自己眼瞎一辈子,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去挽回那条人命,冬故认为,大哥跟后羿兄台一样,都是真正的英雄。」
凤一郎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前小小白发孩子,是那个很笨的小姐吗?
「一郎哥,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不知民间疾苦的晋惠帝,但如果在你眼里,我像他,那就是我的不好,我该改进。」她坦率地说道:「虽然我是千金之躯,但我也是只想要一郎哥快乐的冬故,一郎哥的头发白,可是你不是老伯,你是冬故的一郎哥,是凤春的一郎,是怀宁的凤一郎,这样是不是还不够?你还想成为谁的一郎呢?」
凤一郎还是瞪着她。
她见状,抓抓白发,小脸苦恼。「冬故还是太笨了,无法清楚表达,是不?」早知如此,她就多塞点书进肚子了。
「……冬故,妳别抓头发,小心掉发。」他沙哑道。
她很想说:她掉发也没有关系啦。但她不敢说,不然传到凤春那里,她此生完蛋也。
她偷偷觑着一郎哥,看他没那么恼火了,不由得暗吁口气,这气她才吐到一半,可怕的叫声就吓得她呛咳起来。
她抬头一看,脸色大变。不知何时,十名壮汉拉着的粗绳竟崩裂开来,大佛像因为车板的倾斜而倒向粥摊。
她大叫一声,如箭矢般的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