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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地方是段陡长的狭谷,要藏身并不容易。

  “我就在这里,你没瞧见吗?”被天狗吃了的月光下,陡见山壁上俏俊地伫立一个飘逸清俊的人影。

  “姥姥我没空理你,闪一边去,别坏了我的事。”多延迟一分,她想追到唐门人的胜算就少了一分。

  “老人家好大火气,对方已落荒而逃,您何苦不给人留点余地?”

  “你要我乖乖引颈就戳?小伙子,你可知我追的人是谁?是非黑白不分就想强出头是武林人的大忌,你懂不懂?”她厉声道。

  “四川唐门的门主唐子衣与我有一面之缘,这不算强出头吧?”他口气不疾不徐,全无火气。

  唐门虽以暗器驰名江湖,倒也不是宵小之辈,到了唐子衣手中更是发扬光大,是以他才出手横阻。

  “原来是一丘之貉。”夜光中见不到圣姥姥的表情。“划下道子来,咱们速战速决,姥姥没时间陪你蘑菇废话。”

  那清癯的人影移了出来。

  他是特殊的,一件虽旧却是上好丝缎外加貂毛织就的斗篷遮住他大半身躯,平底快靴,一身绝黑,犹如鬼魅,油光漆亮的发搭在肩上,笠帽掩去面孔,一管横笛抱胸,姿态优雅闲适,浑身却散发出饱经世故和洞烛世事的犀利气质来。

  “唐门门主御下甚严,他为人谨慎,在江湖上的风评也不差,何独老人家对他痛陈若此?”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更加引人注意。

  “我可不只独对唐门人感冒,是他们做了令人不齿的龌龊事,自该付出代价。”她对所谓的名门正派殊无好感,名声愈是响亮,她心底的反感愈深。

  “哦?”他意外地呆愣了下。

  “你说一个半夜三更率众闯我家门的人,人品会好到哪里去?为了我家人的安全,难道你以为我该息事宁人的纵虎归山?”她向来最厌恶解释,但偏偏有些事不说清楚会更弄巧成拙。

  他不由叹息了下。“即便是大门大派也难免有良莠不齐之辈,老人家可兴师问罪,可捎函诘询,又何必舞刀弄枪,伤人性命。”他仍不赞同她赶尽杀绝的偏激作风。

  “你又说这样没知识、一厢情愿的话来,等那奸细回到唐门——你以为我明教还能幸存吗?”不知利害关系的笨家伙!

  “明教?你是明教人?”管闲事的人显然没料到她身分如此特殊。

  “如何?”人人皆当他们明教是异类,不止是黑白两道,就连官府也欲除之而后快,现在又多来一个打落水狗的,圣姥姥邪邪一笑。“我明教行得正坐得稳,没一个缩头藏尾的人,生为明教人,死为明教魂,姥姥我这项上人头虽不怎么称头,可值钱得很哟!”她嘿嘿地晃动满头银丝,形状十分诡异。

  他不受挑衅。

  “贵派前任教主水前辈是个百年不出的奇才……”英雄也罢、枭雄也好,在人才辈出的江湖,又有谁能死后留名?明教与朱元璋太过惊涛骇浪,尽管时局递变,多少年过去,浪花淘尽,那一战却永远镂在人们心扉,多少人怨只怨没生对时代,共赴那洒热血抛头颅的时刻。

  有人提及她的父亲,语中多钦佩,对水当当来说并不陌生,教中的元老有时缅怀起昔日那段黄金岁月,对昔日教主水银钩纵横四海的事迹有着诸多描绘,可在外人的口中,她却是头一次听见正面的夸赞。

  拥有那样出类拔萃的父亲,一直是水当当心中的骄傲,也因为那份出自内心的崇敬,十几年来她一直不堪负荷的扛起整个明教重担,她也不曾有过任何怨言,虎父岂能有犬女?她不能坠了她父亲的名头。

  抱持着这般信念,她才能支持到今。

  她的口气松动了些。“小伙子,算你识相,姥姥还有事待办,没空陪你嚼舌根,咱们后会有期吧!”最后一个字说完,她身影已如飞鸟,纵上树梢,倏即消失。

  他不再拦阻,也没做出任何阻止行动,只像一尊黑色的雕像钉在更形暗淡的月夜下。

  悦来酒铺的灯笼在荒茫的黄土坡地是夜晚唯一吸引人的热闹地方。

  酒帘内。

  “小二哥,打酒,十斤白干,十斤熏肉,带走。”

  他从帘外进来,拂去一身风尘,声音清朗迷人。

  一件斗篷,一身孤傲的黑,格格不入的闯入这吵杂浮滥的小酒铺里。

  小二阅人无数,哈着腰接过酒囊,废话不敢多一句的办事去了。

  他漠然的眼掠过那些聒噪的人群,如同抖落满室冰炭,一时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小伙子,咱们又见面了。”

  是他在半途坏了她事的老人家,她那柄龙头拐杖令他记忆深刻。

  此刻她天真烂漫地抱着酒瓶咧嘴直笑,桌下散置着好几坛空酒瓮。

  假若那些酒全是她一人喝光的,那的确是少见的好酒量;女人,大多是不胜酒力的。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她打了个酒嗝,手半掩着嘴,竟有些小女儿的神态。“小伙子,过来。”

  环顾坐无虚席的酒铺,他打消了想找一处不受干扰位置的念头。

  拣了与她面对的位置坐下,郭桐从容不迫的卸下包袱。

  “小伙子,你害我追丢了贼人,现在罚你陪我这老太婆喝酒解闷。”她丢来一坛泥封的陈年百花潞酒,口齿含糊不清地说道:“不醉不归……我要喝它个不醉不……不归。”

  郭桐见识过她精湛的武学,对她惊人的臂力自是一点也不以为异。

  这会儿,他才真正看清她的长相。

  她长得玲珑娇小,银白的发梳得一丝不苟,月白江绸,墨绿宽腿绫裤,滚着梅花银线边,外搭大红羽缎对襟褂子,看起来精神奕奕,目光可人。

  “是好酒。”拍开泥封,郭桐仔细闻了闻坛里的酒。“没想到乡村野店也有这等美酒。”

  圣姥姥格格笑出声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些人眼里只有钱,就算你要他祖宗八代的骨头,他也会扒出来给你的。”

  这老人家说话虽然偏执了些,不过却是一针见血。

  郭桐不再客套,他一口气便喝了半坛佳酿。

  她咋舌,下一秒钟竟认真的拍起手,热烈的鼓掌。“我也要!”

  半坛又去。

  郭桐索性摘下笠帽。

  她醉眼迷离地冲着他邪笑。

  好一张丰神迥异、骨格不凡的脸。

  很好,她最受不了那种胭脂味重又漂亮过火的男人,这家伙基本上还挺顺她眼的。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瘦不见骨的脸盈溢着一股无比担当的气魄,略带忧郁的眼瞳盛着令人无法捉摸的苍凉,举手投足间游有余刃的潇洒最是引人注目。

  他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有酒无菜太乏味。”他的声音低哑且富有磁性,像暗夜的叹息,格外扣人心弦。

  圣姥姥一团皱纹笑得更皱了。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小二哥,把你店里的好酒好菜统统端上来,这位爷要请客哩!”

  郭桐苦笑了下。这倒好,顺手推舟,他倒成了付钱的冤大头了。

  “别吝啬那一点小钱,陈王昔时宴平药,斗酒十千恣欢谑,千金散尽还复来啊。”她索性举起筷子,开始东敲西打,语不成调的吟哦起来。

  郭桐无比后悔起来,他在意的不是那些不起眼的酒菜钱,而是后悔遇见这呱噪的老太婆,她真的是他在半途撞见那浑身盈满杀气的老人家吗?

  不像——根本不像!

  这会儿,她唱得意兴遄飞,居然爬上木条椅,露了一手高超的顶酒特技。

  她将三个酒瓮顶在头上,还弯起一只腿来,使得不稳的身形更加摇摇欲坠。

  郭桐没来由地替她捏了把冷汗。

  他清楚她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艺,但是这把年纪,也实在太那个了……

  她的游戏之作惹来叫好声和口哨。

  “换你了。”她大气不喘的偏着头打量他。

  “我?”他故作不解。

  插科打诨的事他做不来,他向来就不是放浪形骸的那种人。

  “闷着头喝酒一点都不好玩,总该有点余兴节目或什么的嘛。”看他烈酒一口、一口当白开水喝,她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如——”她怪兮兮的笑,露出一口老人绝无仅有的白牙。“你吹个曲充充数吧!”

  “曲,是吹给知音听的。”他冷淡的拒绝。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算不算知音?”她再接再厉,不知气馁为何物。

  “算。”她还拗得真有理!他暗忖。

  “这不就结了,吹!”

  许是热酒下肚,暖了他的心肠,许是被她热烈的语气蛊惑,郭桐果真一管横笛当胸,轻试音律后,婉转吟吹。

  论音律,圣姥姥只通九窍——一窍不通也,可她听着听着也给她摸索出一些门道来。

  笛声清扬,宛若行云流水,仿佛置身绿色森林间,聆百鸟啼鸣,天籁精灵环侍身边,令人身心为之舒畅快意。

  市井小人或许听不出郭桐对音律的造诣之深,但也明白这种曲调可不是寻常百姓常听得到的仙曲,各自纷纷净耳倾听,不听白不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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