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桐本如镜的脸扭曲了下。“你不该出现的,老友重逢不是应该醉他个三天三夜吗?怎地你一来,净提一些陈年旧事。”他顾左右而言他。
林修竹的嘴角浮起一抹意兴飞遄,他因为郭桐的提及而陷入昔日的回忆里。“还记得燕子楼吗?十里亭湖,十里烟波。”寻来扁舟,携两坛山西胶酒,横笛配清桨,何等快意人生!
遥想当年,他的眼不禁闪闪发光。
郭桐嘴角噙笑,冷淡的眼似也滑过一丝暖意。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燕子楼不知燕群依旧否?”
“那真是一段快慰平生的好日子。”林修竹也不无沮叹。
人长大了,追随而来的是责任义务和背负,一旦名利枷锁缠身,恁有谁能再回到从前?
“好感人的叙旧场面,你们说够了吗?”林倚枫冷冷打断两人。
“倚枫,是谁教你说话这般刻薄的?那年的燕子楼会你也有一份哪!”他十分不解。
就那么几年光阴,他那原来素净甜美、善解人意的妹妹一蜕成思想偏激、专走极端的情伤女子,真是世事难料!
“那种无聊事,我早忘光了。大哥,你放明白,今儿个是来寻仇,不是来叙旧的。”
“倚妹,不要执迷不悟好不好?毁了自己、伤了别人,到底谁痛谁快啊?”他也没了笑容。
“你的意思是非站在他那方不可喽?”
“倚妹!”他拂袖,两相为难。
“大哥,没想到你竟然帮一个外人来欺负我。”
“郭桐不是外人。”他复杂地瞥了眼掀起风暴却一脸置身事外的郭桐。“他差点成了我的妹婿不是吗?”
他不说犹可,话声一落,林倚枫似犯了失心疯的放声大笑,狂笑之后,整个人蓦然怔怔无语,仿佛掉了魂魄。
好一会儿,她轻慢地说:“情到浓时情转薄……”她的声音空洞幽邈,是浓浓的怅惘。
她闭了闭眼,扭头至一旁,倏然拔腿便跑,似不愿让人看见她脸上再也压抑不住的奔腾泪痕。
她的身影渐去渐远,厉声挟怨的声音却清晰传来。
“郭桐,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你日日活在折磨和悲伤里,我的痛苦要你加倍领受,别忘了……这是你欠我的!”
“唉!何苦,何苦!”林修竹不由得跳脚。他没看见郭桐眼中飘浮的悲怆。
“你说说话呀郭桐,把事实真相告诉她。”他旋足面向似无生命、动也不动的郭桐。
“没有真相,她说的全是事实。”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如果假象只令一个人受伤,而真相却会伤及每一颗心,他宁可选择前者。
“都这节骨眼了,你还抱着这种我为人人的态度,郭桐,你究竟是无知或纯情得过了头?”人生得一知己并不容易,说什么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自相残杀,继而铸成憾事。
“我只求无愧于心。”他淡言。
“郭桐!”林修竹还想再说什么。
“你放心,我从不作茧自缚,忧愁和悲哀击不垮我的。”他向他今生唯一的挚友保证。
他却不放过他。“还说,你全身酒味,怎几年不见你酒愈喝愈凶,快变成名副其实的酒鬼了。”
虽然被指责,郭桐却露出一朵不合时宜的微笑。
“酒鬼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伪君子、假道学强多了。”
他叹息。“你太消沉了,老天爷何其不公平,它到底想把这出悲剧延展到什么时候才肯罢手?”
郭桐的笑意更浓了。“修竹,你糊涂了,老天爷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它老是替人承担人们推卸的责任,可怜的人是它呀!”
他竟好心情的开起玩笑,然后掩嘴轻咳。
“倚枫那一剑伤了你的肺?”林修竹终于正视他的伤口。
“一时之间死不了的。”他还是笑。
“你这家伙!”不顾他血流如注,林修竹一拳狠狠捶上郭桐的肩胛。
他扎实的一击又换来他更剧烈的咳嗽。“怎么?美其名来救我,别说是存心来要我的老命吧!”
林修竹内心错综复杂。“你这不死的九命怪猫!你不该回来的。”说是生死之交,有时,他也并不是很明白郭桐的想法,但这并不重要,他担心的是他的消沉。
一个人意志消沉比拿一把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更伤人,钢刀还有万分之一躲避的机会,消沉却是一点一滴渗进骨子里,终至不可救药。
谁有那起死回春的能力将他从忧郁中挽回?林修竹很想知道。
“别告诉我你也像倚枫一样是来阻止我到惊虹峒庄的。”他笑容寂落。
林修竹莫名所以的摇头。“什么都骗不过你。”他的语气一下幽远起来。“你为什么回来?事情都过了好些年,为什么不让它继续这样过去?”
“是她要我来的。”他拿出那张菲薄晶亮的帖子。
“销魂金帖?”是惊虹峒庄的销魂冷金笺。“难怪倚枫一听到你入关的消息便跑出来。”
“我明白她不让我进峒庄的原因。”他惯于孤独沉默,却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站在好友的立场,郭兄,我也劝你不要去。”当丑陋的伤口已经结疤,甚至渐渐不见时,他的出现又会带来什么?
“不管你欢不欢迎,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那一夜,小楼樽前,他曾答应过她,只要她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要一张销魂金帖,不管他在千里外或天涯水湄,他一定会来。
“我会尽我一切力量阻止你的。”林修竹无限郑重。
“我的仇人已经够多了,你何必……”他苦笑。
“就因为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我更不能让你去。”他欠他无数条命,即便今生粉身碎骨也还不了,明知山有虎他又怎能眼睁睁任他去送死?
郭桐的目光多了点亮光。“你错了,正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更应该让我去。”
“何苦来哉?”
“你知道我不喜欢欠人家东西,尤其是人情债。”钱债易清,情债难还。
“随便你怎么说,我会全力以赴,阻止你上惊虹峒庄的。”要拗大家一起来,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看来我们非要各凭本事了。”郭桐说得淡然。“在翻脸之前,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喝一杯去。”
林修竹不由叹然。
郭桐就是郭桐,就连危机已迫在眉睫,他依旧能够谈笑风生。
“别打歪主意诓我替你付酒钱,你明知道我是正人君子,滴酒不沾、烟花不近身的。”
“好友重逢,就当是帮我洗尘吧!”此刻,郭桐的脸上才显现出一丝温暖的人味。
“真说不过你!”他两手一摊,准备破财消灾。
悦来酒铺。
“客倌,您醒醒,小店要开张做营生了,您改天再趁早。”小二哥打擞精神又要开始一天的忙碌,不料到了店子看见桌上仍趴着昨夜醉倒的老太婆。
一个年纪老得都一脚踏进棺材的老太婆,一晚喝掉他们酒铺大半的酒,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闹出人命来可怎么办才好。
看她一动也不动的,他的心更跳得慌。
就在他想冲出去喊人时,她呻吟了声,抬起几百斤重的头。“好家伙!谁允许……你来……吵我的……姥姥我正好睡得很……”她的头晃呀晃地,险些又要撞到桌面。
店小二无由的惊出一身冷汗。
“祖奶奶,您好回去歇着了。”
“哦,”她用迷蒙的眼四处梭巡。“天亮了?”难怪她的脖子又酸又疼。“是该回去了。”她随手掏出一个金锞子。
“您的账全付过了。”店小二老实的挥手。
她模糊地想起有个与她对饮的人。“就当赏给你的。”把金锞一放,她醉态可掬的便要走。
小二哥打出娘胎可没见过出手这般大方的客人,一颗金锞子抵得过他鞠躬尽瘁的大半年跑堂薪饷,他喜形于色,把腰哈成对折的殷勤相送。
圣姥姥不以为意,随手倒拖着她的拐杖,蹬蹬下搂,扬长而去。
一大早,天色尚昏暗,行人寥落,连呵出口的气都瞧得一清二楚。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啰……”许是吸进了清新干净的空气,肺部一被掏空,一阵翻胃倒肠,害她差点将隔夜粮全吐了出来。
“酒量不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一俱庞大骇人的身影阻隔了她的去路。
她抬起头痛苦的瞄了来人一眼。“丁叔,怎么你也下山来了?”
“小姐一夜没回来,可把老奴急坏了。”
“嘿嘿,我又不是三岁孩童,没人拐得了我的。”她索性把头抵着胡同的墙,让冰冷的石块冷降她七晕八素的脑袋瓜子。
“看你醉成这样,丁叔背你回去吧!”他面貌长得粗砺,口气却是极端温柔。
“不成,唐门那兔崽子还没抓到,我怎能回去!”她颠三倒四地往前走去。
“区区唐门,能耐得了我明教如何,就算消息泄漏出去,我们又怕过谁来着!”明教虽败,可积威仍在,绝不是任何人都能打的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