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加动作,她手提着的水壶怦然落地,一任清水流得满地。
这惊吓,显然不小。
“哈秋嫂,你别激动,我没想到你这么开心见到我。”夏小皀因着她高分贝的“欢迎”声而笑咧了嘴。
她还真会扭曲旁人的意思,哈秋嫂想不出自己哪点表示欢迎之意。“你——怎么——回——来了?”
夏小皀是野马,附近山头的小孩没一个不怕她的,有她在的地方没有一刻不是风声鹤唳,鸡鸭鹅狗猫全躲得不见踪影,好不容易有个突然“冒”出来的妈妈带走她,不料没享几天清福,野马又回来了。
——难不成老天爷嫌她小器,每月初一、十五拜拜烧的纸钱不够,才又把夏小皀送回来?
——不不,搞不好是老天爷也吃不消她的破坏欲,原籍遣回她才对。
这一来不就表示他们又要重沦苦海了?
“坐飞机呀,咻一声就到了。”夏小皀轻快地比着手势。虽然她不怎么喜欢那只大铁鸟,不过总比晕船来得好。“真高兴你还记得我。”
哈秋嫂双手捧住头,宛受刺激地低喃:“想忘记你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就好!”夏小皀一股脑把所有行李往哈秋嫂身上塞,心绪已经转到旁处。
“关纣呢?”
关纣是她嫡亲舅舅,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夏小皀从不肯矮化姿态称他一声“舅舅”,老是连名带姓的大呼小叫。
差点被一堆行李淹没的哈秋嫂哪有空回答她,只顾手忙脚乱想把那些突如其来又多得吓人的包包扛回旅馆。
力大无穷,是夏小皀的特点之一,平常一个女孩子根本不可能提得动那么多东西,她却是脸不红气不喘地带上山。
夏小皀在树阴的吊床下找到正呼呼大睡的关纣。
他身长脚长,小小的吊床根本容不下他的长脚长手,只见他的四肢极不雅的倒垂在吊床外,活像一只长脚蜘蛛。
“关——纣!”夏小皀粗声粗气地往他耳朵大喊。
“哇!”果不其然,“蜘蛛”猛然翻身跌了个狗吃屎。
“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果然是一家亲,一开口就是粗鲁的招呼。
拨开掉在眼前的头发,关纣没空在意身上是否沾到泥土,他好梦方酣,不知是哪个不识相的王八蛋,敢来扰人清梦,他握紧拳头跳起。“你——”
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法,擦十瓶顺发露也顺不齐的乱发,苹果似的双颊,乡下人才有的清澄双瞳……这女孩怎生得这般眼熟——
“你没认出我来对不?”夏小皀得意地笑,露出狡黠的小虎牙。
这种清灵灵的笑法——
关纣心头不由狂荡,霎时像坐了一趟夏威夷巨浪又回到地面般腾云驾雾。
“小——皀——?”
“答对了!”她很哥儿们地将细瘦的胳臂挟往关纣的颈子。
关纣还没从疑问中回到现实世界。“你不是在英国?”
袭今秋最流行的藕色外套,圆领亚麻衫,吊带喇叭裤、靴子,看起来大方又端庄……“端庄”?关纣抵死也无法相信邋遢的夏家野马能和端庄两字沾上边。
外表改变了,内在呢?
关纣不敢抱太大希望。古人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改变夏小皀那大而化之的个性比愚公移山还难。
不是关纣看不起她,而是两人穿同一件开裆裤长大,想不清楚她的个性,实在也难。
剥除夏小皀“大不敬”的五指,关纣马上想到最迫切的现实问题。“老实招来!
现在不是寒假,暑假又刚过,你回来做什么?”
“你呀,真是落伍了,外国的寒暑假自然和台湾不一样。”
关纣搔头,半信半疑。“真的?”
“要不,我怎么回来?”他实在太好骗了,唉!老实的乡下人。
“不过——姊姊怎么肯放你回来呢?”他喃喃自语。
他姊姊的“难缠”举世闻名,这回怎又轻易地“纵虎归山”,他想得一头雾水,研究不出所以然之余只好做了结论:女人是善变的!
“我的房间还在吧?”说风便是雨的,人下一秒钟便想往楼上冲。
“等一下,小皀,我要确定你回来曾知会我姊姊了。”根据夏小皀以往辉煌的记录,他还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以策安全。
睁大无辜的双眸,小皀笑得模糊。“好像……没有。”
“没有?”他提高声浪。
“人家忘了嘛!”
这种事能用“忘了”打发吗?关纣顿觉血压拼命往上升。
“你该不会是在英国闯祸回来避难的吧?”他就知道,夏小皀的话要能信,猪八戒都变杨贵妃了!
夏小皀回瞪他一眼。“我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吗?”
她或许有很多缺点,但勇于认错和负责任绝对是她身上惟一、仅存、残剩的优点。
放弃上楼的动作,她转向餐厅的冰箱取出一瓶冰开水。“我又不是瘟疫,想像力别太丰富好不好?”
“你必须马上回去。”一旦让小皀的妈查出她的宝贝女儿“投奔”这里,他又要有理说不清了。
她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水,精神不由一振。“太迟了。”
“什么意思?”自她出现起,他似乎一直处于下风。
“刚才在半路因为行李太多了,我就顺手把一些比较不重要的东西扔进山沟里去了。”
关纣实在受不了她这种含糊其词闪烁不定的说话方式,一样的年纪为什么“代沟”这么深?他实在搞不懂。
“你所谓‘不重要’的东西,不会是指护照和签证吧!”
“好像是!”她又故意模棱两可了。
“夏小皀,你存心吃定我?”这狡猾的小鬼头!他气得火冒三丈。
“别吼!你又不是食物我怎么吃得下,再说——”她上下打量他。“我看不出来你有哪点可口的样子——”
也不知她是真的没神经或故意,他们之间的舌战,关纣从没赢过,理所当然,这次又败得一塌糊涂。
“我马上打电话叫你妈来带你回去。”这是他惟一想得出来的杀手锏。
“好啊,你叫嘛!”她一屁股坐上阶梯,没劲喝水了。“你可不知道我在英国过的是什么日子,每天一睁眼就是上不完的课……”小自穿衣穿鞋,大至上电脑课、插花班,学习钢琴、绘画……她母亲为弥补亲子间多年的空白和急于洗刷她野猴子的形象,无所不用其极,把她当成八宝鸭的猛填,还嫌她吸收得不够快。
干么!又不是七月半,她何必呆呆做那只鸭呢!
看夏小皀颓丧的小脸,关纣有些不忍了。
敢情他大姊泛滥的母爱吓坏习惯在山野林间自在生活的夏小皀了?他能体会她被拘束的不自由感,把一只野猴关在金丝笼是不道德的,他也从不看好小皀能在异国待多久,一年半,已经超越他的预估,算了不起的了。
“算了,那么远一趟路,你的房间反正是空的,就住下吧。”心软是他最大的致命伤。
少了她的日子,耳根虽然清静,可有时候还真空洞呢!
“YA!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动之以情,对付她舅舅永远是无往不胜的。
“少来。”关纣笑骂。
夏小皀那一套他早背得滚瓜烂熟,不是他愿被牵着鼻子走,而是她是他外甥女,不宠她宠谁呢?
望着夏小皀蹦蹦跳跳的背影,他吁了口气。
“其实野丫头有什么不好呢,天鹅虽然漂亮,鸭子也有它可爱的一面呐!”
他从不奢望改造她,会蛮干一通的也只有他那个爱女心切过头的金枝玉叶姊姊。
☆☆☆
换上舒服合身的居家棉罩衫,夏小皀恶习难改的顺着楼梯扶手快速滑下来。
“我的……好小姐啊!”很不幸的是,捧着一推刚收进来白被单的哈秋嫂又首当其冲。
“滑垒成功?”她双手摊开,立定身形后小小声地说。趁着哈秋嫂手忙脚乱还来不及开炮,她早已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你呀,一回来就故态复萌了。”小辫子立刻被人揪住。
正由侧门进来的关纣,把一切滴水不漏地看进眼底。
他很不想摇头,但脑袋却不受指挥的直晃,唉!牛就是牛,牵到北京也不会变金牛。
“你该不会把这些毛病统统带到英国去吧?”
那古老又保守的家族最见不得这种“没教养”的动作了。
夏小皀哈笑混过。
她还真身体力行过,而且把为了护卫一屋子珍贵古董的年老管家骇得口吐白沫。
当然,她不是故意的,是他太大惊小怪。
“我出去一下。”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滑板。“咦,谁帮我换了新滑轮?”
“还有谁,史伯喽。”史伯是星光旅馆的长工,专修一切东西,不管水管堵塞,篱笆坏了,甚至马桶不通,他也有一手,是个“万事通”。
关纣一直不明白为何簇新的东西只要一经夏小皀的手,不到两三天就魂归离恨天,女孩子的破坏力强悍到这种地步实在是……
“我去谢谢他。”她就知道史伯是疼她的——虽然大多数时间他老指着她的鼻子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