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逍遥自嘲地一笑后又续道:“当年,我天真地以为福王是可怜我们这两个乞儿的处境,想也没想到他的目的在于训练忠心于他的死士。我和素靓,正合了他的要求,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大抵也是这个意思。我们虽一时得以苟延残喘,时局却更乱了。肃亲王豪格是皇太极的嫡长子,人又非凡,自然皇太极中意他继其皇位。当年扬州城一役,城破,福王为明末余孽,自然难逃一死,我们拼死护住了他朱家唯一血脉,突破豪格与多铎所率的大军,几经困难,总算幸免于难。所以,你说,血海深仇如此,怎可不报?”
“素靓也是由福王府派出去的杀手之一,她表面是一介弱质女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潜伏在佟家寨最不受怀疑,不料,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任务失败,就要被杀灭口?‘这下子真有点立体感了,冷意窜上她的背脊。
“原则上,任务失败的人就该有必死的决心,只不过她太不幸了。任务失败,连上吊自尽也功败垂成,因此,我便得多跑这趟路了。”
一时之间,各式各样的情绪齐拢映心心头。她觉得心痛,为谁?佟磊、冷逍遥或苦命的古素靓?她不清楚,真的无法清楚!“你忍心吗?”
历史一向是她厌恶的,泰半的历史,不管古今中外全充满了丑陋污秽,淋漓鲜血,一本五千年的史书,字字页页皆是赤裸裸的人性,那是人类永远学不到教训。无法反省的证明。
她茫茫然的无力表情尽落冷逍遥眼底。忽地,他心生一股不忍。对他而言,过去的痛楚都已成了过去,它只是存在着,却再也伤不了他分毫。
他抓起她的手,喃喃低语道:“很多事都已经过去了,何况,那不是任何人的错,于你,更不必在意了!”
“你真的这般坦然?”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眸子问,浑然不觉得该把手抽回来。
“为什么不?”
没错啊!为什么不?天天把“过去”扛在肩上的人,不是白痴是什么?谁高兴把伤心痛苦随身携带?过去就是过去了,人活在今天才是重要的。苏映心脑子一转,就想出了所以然,不禁感谢起自己的聪明。
“哎,你不笨嘛,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一个被灰色思想压垮了的老头子呢!”
老头子?他的确“老”得超过成家的年纪了,虽然他从不敢轻动成家的念头,如今——他的心底燃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希望。
似乎,有什么不对了。
气氛!映心暗喊,她也觉得有些不对了。
对!就是气氛。
他为什么用这种如痴如醉的眼光盯着她?那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鸡皮疙瘩掉一地。
“喂!没有回答人家的问题是很不礼貌的耶,你这坏习惯,不好喔!”她老气横秋地训他,根本忘了自己仍是俎上肉。
他毫不在意她找碴的态度,沉思了一会儿才问道:“那……肃亲王豪——嗯,佟磊,都怎么称呼你?”
“他叫我心儿啊!”她无心机地回答,那酸酸的石榴居然不难吃,舔舔舌,她又剥了一个。
心儿?这称呼似乎太亲近,太暧昧了些。“我也叫你‘心儿’?”
她猛点头,嘴巴忙着吃东西,腾不出空隙来回答他。半晌,才问:“你呢……你叫……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嗯?”
她果然什么都忘了。“冷逍遥。”他沉沉地说道。
逍遥?这两个字怎地那么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 ☆ ☆
嘈切的风雨沉淀,萧瑟冷寒已远。
天气好,连带影响苏映心的心情也大大好起来。
她原本是个城市少女,少有接触青山绿水的机会。及至到了佟家寨,佟家寨虽美,却怎么也比不上天然四野的景致,她本性活泼开朗,和冷逍遥之间的介蒂尽去之后,这段路程几乎已被她当成郊游般玩耍了。
涉过比人高的一大片管芒草,冷逍遥一直警戒的心顿时一亮,喜色染上了他的颊——山崖在望了。
苏映心忙着拍理夹带在身上、发际的芒草,不解地问:“你为什么笑?”
“目的地快要到了。”他见她手忙脚乱抖着身上的芒花,却又重心大发地扑着漫天的芒絮玩,冷逍遥被她吸引的同时,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替她拍去辫梢的一片芒草。
瞧着,瞧着,他几乎要忘了所为何来。
玩过瘾了,映心瞅着满带纵容笑意的冷逍遥,怂恿道:“我们来玩捉迷藏,要不然实在浪费了这片好场地,可惜啊!”
冷逍遥摇头。“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不参加。”
“一个人玩多没趣!我们别再像赶鸭子似地走路了,就在这里玩一下也不会怎样嘛!”
一语惊醒梦中人,昨天才吃了亏,殷鉴不远,可不能再疏忽了!他正色说道:“别贪玩了,等离开了佟磊的势力范围,你再尽情去玩,我不会拦你。”
“其实你不必如此,据我所知,佟磊并不像你描述的那样穷凶恶极,他虽然态度差劲,倒也不是坏人,只要你肯给他一个解释,他不会为难你的。”
“你一直替他说话!”他叹声道,飘上脸的笑容立刻冷掉了。
“我只是陈述一件‘事实’罢了。”她不明白他火大什么,她又没说错话!
“你不可以喜欢佟磊,一点点都不行。”他绷着脸,眼神写着危险。
“你胡说些什么呀?”她有些被看穿的羞赧。
“你答应我,如果我们能平安离开这里,你愿意嫁给我!”他口气中的认真和表情的坚决,都说明了不是开玩笑。
苏映心知道自己脸上挂着的表情一定蠢毙了,可是她没办法换上比较“正常”的脸给冷逍遥看。杀手本就不是常人,连说话也不按牌理!这未免太酷——得离谱了吧!
“逍遥,”她试着使他冷静。“我和你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我的意思是说,十二个时辰,你就算开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
他眉梢紧蹙,一本正经地低语:“我是认真的,你答应给我一个家,我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我可以带你回我嘉兴老家去住,在那里没有人会打扰我们的。”
他连后路都想好了,太荒谬了,说出去谁要信哪!“逍遥……”她实在讶异。
“等等!”他蓦然截断她的话,严肃和惊疑,敏锐地跳回他冷静的脑子。他飞快地对映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仆倒,侧耳于地上。只一会儿,他便一跃而起,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便走。“他们来了。”
她连惜愕的时间都没有,立即脚不沾地地被他扯着直走。
“别慌,从这斜坡下去就是渡口,没事的。”
谁慌?她再四平八稳不过了!慌的人似乎是他。
他们飞快地移动着,不过,似乎迟了些。
瞬间,完全一模一样的黑色劲装弓箭手欺身而上,无声无息地包抄了他们。
四周,只有恣意的风,沙沙地刮过原野。
重重包围的黑衣人,站成一尊尊拉满弓的石雕像,映心生平可没见过这等阵仗,惊愕得失去了主意。
冷逍遥不着痕迹地将她推到自己背后,长剑横胸,全身蓄势待发。
三十六骑步步逼近,有计划地缩小圈子,不知不觉中,对峙的距离只余一箭之遥。
映心毫无选择,她跟着冷逍遥由唯一的缺口步步后退,终于退到了尽头。尽头处是斜峭的陡坡,陡坡下是浪花翻飞,滚滚滔滔的江水。
冷逍遥正犹豫难决的时候,摆得密密实实,不留空隙的弓箭阵倏地自动分开一条走道。
一匹全身银白,四蹄振飞的骏马访如从天而至。
它停在冷逍遥的面前,载着它主人的骄傲。
佟磊俊帅至极地翻下马背,笔直无畏,直朝冷逍遥走去。
两人眼对眼,鼻对鼻,一般的高度,一样的气势凌人。连不情不愿站在冷逍遥身后的映心都能感觉到两人一触即发的庞大能量。
“佟磊!”映心一喊,本想对他挥挥手的,只是身不由己。见到佟磊的喜悦远超乎她自己预料。
“放她走!”佟磊刀芒似的眼神复杂地锁定一直被冷逍遥固定在身后的映心。
她的狼狈模样,令他心痛。
冷逍遥冷嗤一声,对他的命令不屑一顾。他几乎可以确定佟磊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他身后的人,他完全无视七十几道如火似炬的目光,只痴痴、专注地凝视苏映心……这,已替他泄漏太多太多感情。
佟磊紧绷的肌肉和如冰的眼神在见到映心的同时,就像遇热熔化了的糖似,黏黏腻腻,再也无法离开。
她略显憔悴,单薄的衣裙沾满碎泥,而且破烂不堪,雪白的肌肤处处透着粉红的刮伤痕迹,一头丰茂的黑发还缀着几朵芒絮,她全身上下证明了吃苦受罪的事实;而令她吃苦受罪的那个家伙……他不会放过他的!
“放她走,我还可以考虑给你留个全尸,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