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看清事实的时候了。
她不是可爱天真的小玩意儿,她甚至不是苗苗,她只是一个误打误撞而来的宫女,状似无辜的脸蛋底下依旧是一颗平凡无奇的心。
跟其他宫女没什么两样。
「你先回去也好,我会让人把三百两银子送到琴悦宫的。」他云淡风轻地道,就好像一个寻常的主子对待一个寻常的奴才的口吻。
她点点头,低垂著粉颈轻轻地走出了寝宫,定出了花厅。
回到属於她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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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琴看到乐乐回宫高兴的不得了,问了她许许多多的问题,乐乐努力打起精神、展开笑靥回答,明亮的大眼睛里,好像装盛的都是与旧主重见的欢乐。
只有她自己知道,从此以後她不一样了。
也许会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她的忧伤才会崩溃一丝丝痕迹出来,但是在人前人後,她还是那个乐乐,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後来劳公公送来了三百两银子,乐乐却没有收,她只是摸了摸那冰凉雪白的银子们,依旧原封不动地交还给劳公公。
「乐乐,你这是……」劳公公不解地问。
她温言道:「公公,这三百两银子劳烦你收著,帮我买个雪白色的薄眙小古董茶壶摆回太子爷花厅的架上,好吗?」
「乐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劳公公搔了搔头。
其实他真被这件事情给搅胡涂了,太子爷不是很喜欢乐乐的吗?一开始还千方百计想留下她,怎么又突然就差她回琴悦宫了?是不是乐乐说了什么话惹太子不开心?还是……
任他怎么打探口风都打探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乐乐又突然交代了这么件奇奇怪怪的事儿。
「我今早不小心把太子爷的一个古董茶壶弄坏了,这三百两银子不知道够不够买一个相像的,可是我身上没有半毛钱,求您行行好,就帮我找个差不多的摆放上去吧,三百两银子……应该很能够选个相似的古董茶壶了吧?」
「你把太子的古董茶壶弄坏了?」劳公公差点没惊叫出声。
难道是因为这件事,太子才生气把她撵回来的吗?可是以前太子最不在意这种事了,就拿宛儿和蟠儿来说吧,从进宫以来也不知道弄坏了几件上好的瓷器古董,太子爷还不是一笑置之,只是要她们下回当心点,别再这么莽莽撞撞的。
「我知道我很该死,竟然弄坏了古董还闷不吭声,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乐乐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她百死不能赎罪,从今以後也不会再遇见太子爷了。
「太子是为了古董的事跟你生气吗?」劳公公忍不住问。
乐乐摇摇头,小脸有一丝凄然的微笑,「不,是我不够好,不懂得服侍主子,不懂得见好就收……我不过是小小宫女,被生气也是应该的吧。劳公公,我要进去服侍公主了,这件事就麻烦您了,谢谢您,大恩大德我不会忘记的。」
「可是乐乐……」
「您回去吧,这件事还要请您千万别让太子爷知道。」她黯然地道。
她好害怕再看见他眼底的嫌恶与失望……
就让她把记忆永远停留在他温柔含笑的眼神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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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她果然没有再看见太子爷。
其实也不算没有看见,只是远远的瞥见了他俊美高姚的身影,她就立刻退避三舍,就连太子偶尔来到琴悦宫探望奏琴公主时,她也装死装病的赖在小房里不肯出来,央求著明月等人帮她到前头服侍。
这一点倒是不困难,因为英俊、温和、有趣的太子爷一来,哪个宫女不是拚了命地往前送的?
只是有时候摸摸胸口,乐乐发现自己的心缺了一块,空空洞洞的怎么也补不平了。
缺的那一块到哪儿去了?想起来她就心痛冒冷汗。
这些日子,奏琴公主和传君约公子的恋情进步神速,每天看到温柔可人的公主露出幸福的笑容时,乐乐也忍不住为她高兴。
可有的时候,当公主又开始失魂落魄地写起一行行断肠人的诗词时,乐乐也明白,定是他们的恋情又有了什么样的波折崎岖……
说也奇怪,摸摸胸口,她的心也跟著开始痛了。
这一天——
乐乐坐在御花园里,痴痴地望著蓝蓝的天空、朵朵的白云,看著云儿一怱儿变成一头小熊,一怱儿变成糖葫芦的模样……
就像小时候躺在草地上的她,幻想著天空的白云是团好好吃的糖花,心里最期盼的是,或许哪一天爹会心血来潮带她去买一根好吃的、雪绵绵的糖花。
只不过梦就是梦,是永远不会实现的。
爹从来就没有带她去买过糖花,没有抱过她,也没有对她笑过。
只有娘,抱著傻呼呼又爱哭的她,哄著把一块烤热热的红薯塞到她手里,那烤红薯的香甜……
陡然间,印象重叠,一个好听的声音伴随著温柔的举动,为她剥去热热的薯皮,一口一口地喂著她……
乐乐心一热,鼻头不由自主地酸楚了起来。
不可能了,永远再也不可能了。
她同他的距离,甚至比这天和地更加遥远呵……
「为什么人要长大?」她痴痴地问著白云。
朵朵的白云随著秋风飘然变幻著,方才的糖葫芦变成了一辆马车,无声地随著风儿载走了她的童年岁月。
认真想想,她的童年虽然有不开心的时候,可是至少还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可是现在呢?她衣食无缺,轻愁反倒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了。
而她的心底、脑海,总是不时地出现那张俊俏含笑的脸庞,那张遥不可及的、天神般不可碰触的脸庞……
她喜欢上太子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认知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她心口,以致於当她终於发觉这事实,也毫无震惊愕然之情,只是凄凉地绽出了一朵微笑来,暗自想著永远永远别教人瞧去了这抹爱意。
宫女要有宫女的样子,要谨守宫女的本分……
见好就收,她得见好就收。
每每思及奏越那一日的话就像烙痕又狠狠印上一次,可是在四周无人的时候,她总爱回想著那一幕,好教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断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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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李白·三五七言
奏越连日来总是睡不好,每当他闭上双眸,总会看到那张失魂落魄的苍白小脸蛋。
「该死。」他倏然起身,望著花几旁的晕黄宫灯低咒。
都是这盏灯太亮了,害他怎么也翻来覆去睡不著。
他不愿传唤宫女,索性自己起身去吹熄了宫纱灯,四周陷入了一片昏暗。
奏越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躺回床上,用厚厚的锦被将自己团团包裹住。
此际天昏地暗的,没有要亮不亮的灯火再打搅,他总能安心入眠了吧?
可是躺在被窝中的奏越才不过静止了不到半盏茶的时光,就又低咒了一声翻身坐起。
这么暗,教他怎么睡得著?
他忿忿地下了床再以火摺子燃亮了灯火,在柔和的光晕底下,他突然再无一丝睡意。
奏越高大的身子直挺挺地站在花几旁,望著窗拢蒙胧的花厅……
在那儿,乐乐晃著小脚丫子坐在高高的躺椅上,皱著小脸又渴望地一口一口吃掉他手上的烤地瓜。
在那儿,乐乐缩在墙角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小脸满是紧张,正在等著四皇弟离开。
四皇弟……
他烦躁地爬梳过浓密的发,披散了的长发潇洒地飞泄在他宽阔的背後,他蓦然想起了乐乐丰厚如缎的青丝……绑著两团小花髻,仰著天真白嫩的小脸蛋,大眼睛挂著两汪晶莹的泪光……
太子爷,我可以回琴悦宫吗?
太子爷,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好?
太子爷……
他倏然捏紧了拳头,猛然挥去了脑中的点滴印象。
「她和旁人没有什么两样,」他颓然地吐出一口恶气来,「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总是要想起她?」
再也睡不著,再也不想再想起她,他索性踱步到花厅,百无聊赖地把玩起古董架上一个又一个的玩意儿。
突然间,架上最顶端的一个白瓷薄胎茶壶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记得这个茶壶是他有一次到市集玩,看著造型新鲜可爱买回来的呀,可是他记得……
他轻跃而起取下了那个茶壶,越看越狐疑。
他记得这个茶壶是圆圆的,像团雪花儿,约莫只有他的掌心大,可是现在怎么变成胖胖的,而且大得超出他的手掌范围许多?
「是几日不见,你突然变胖了吗?」他纳闷地问著茶壶,茶壶无辜地回视著他。
废话,他怎能期望茶壶回答他的问题呢?
奏越细细研究起这个胖茶壶,奇怪,之前看到的盖子是荷叶边的,怎么这次看到的是胖呼呼的一个圆盖子,没有任何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