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江澜先把藤制长椅搬到琴室,因为琴室没别的坐椅,他难得地体贴他人,不想晓葵没地方坐。
「我来就好啦!」晓葵阻止着江澜的动作,她觉得江澜还是太苍白、太瘦弱了,忍不住担心他操劳过度会虚弱地晕倒。「不骗你,我力气超大的、米店的阿伯说他儿子都没我神勇!」
两手各抄起七、八斤重的大米袋,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健步如飞,让众家男儿惭愧到想跳海自尽;每年小区运动会的搬重物赛跑项目,能拿走前三名的除了义消队员,就只有她了。
江澜心里有些闷闷的,觉得晓葵太看不起他了,他在晓葵再开口之前抬起藤椅。
「再怎么说,妳是女孩子,而我是个大男人。」他坚持地说,几乎是有些执拗的,然后抬着椅子走进琴室。晓葵在背后微怔着,忍不住掩嘴偷笑。
她不是故意要看轻他,而是他强调自己是个男人的神情,让她想到她代班的幼儿园里那些顽皮的小男生,也总喜欢对着她抬头挺胸,有些骄傲却又掩藏不住稚气地表示:「我是大人了!」
「笑什么?」江澜把椅子放在琴室,回过头看她掩嘴窃笑,忍不住眉头微拢,直觉她是在取笑他,有些羞恼,却还是没有发脾气,只是颊上有些红。
「没事。」晓葵摇头,脸上的笑容扩大,「我没有笑你,只是觉得心情很好,很开心。」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和僵尸做朋友啊?不只可以一起快乐的用餐、聊天,还能听到他弹钢琴。
她一定很幸运,因为她不只遇到僵尸,而且还是个相当体贴可爱的僵尸。
想到这里,晓葵心里却突然闪过一抹阴郁,她不该为江澜「僵尸」的身分感到开心的,事实上,如果江澜是活生生的人,她才更应该为他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用躲在黑暗之中,不会那么样的孤寂。
江澜看着她的笑脸,那是可以让周遭的人也感受到她心里洋溢着阳光与幸福的笑脸。
「为什么?」为什么觉得开心?为什么突然心情很好?这些对他而言都是难以理解的,他这才发现今天晚上因为她的出现,他已经太过反常。
过去,在他周遭的人眼里,他是只咆哮的兽、暴怒的魔鬼,好像从来不懂开怀欢笑是何物——他也的确不懂,在今天之前,他根本不能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突然间很开心、很快乐?
人为什么快乐?他这么问,周围的人总是告诉他,只要有了权利与金钱,就会有快乐,他是江家的少爷,有权有钱,可是他真的快乐吗?
如果不,为什么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快乐?
「妳得到了什么?或我给了妳什么吗?」他的神情迷惘如孩子。
「得到什么不重要,而是因为我遇到你啊!」把一切快乐追根究柢,就是因为遇到了他吧?能够帮助他、能够认识他、能够做她以前从来没想过的——在别人都退避三舍的鬼屋里有这样的奇遇,怎么会不开心呢?
如果不是他,她也会和其它人一样,对这栋鬼屋存有畏惧,就算不去接近它、不去想它,可终究是心里的一块黑洞。可是因为他,她心里的黑洞被填补了,甚至被植满开着美丽回忆的花朵,想着就会笑,不是很幸运吗?
事实上对晓葵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算得上不开心的事。
江澜的神情有些怪异。人可以只为了遇到另一个人,就觉得开心吗?
从来没有人会认为遇到他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那些想奉承江家的人,就算嘴里那么说,他还是能感觉到他们虚伪的笑脸下,有多么的勉强、多么的不快乐,甚至是满怀鄙夷与痛恶的。
狂暴的恶魔、发疯的野兽,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看他的,如果晓葵知道他那暴躁的另一面,恐怕不会用这样的表情对他说这句话吧?他突然自嘲地想,心里却有些酸涩。
「妳根本不了解我。」他淡淡地说。根本……不会有人想和他做朋友。
晓葵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表情有些歉然,「对不起喔!」她食指点着食指,有些紧张,「我自作主张地认为我们是朋友,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冒失。」
江澜抬起头看着她,「朋友?」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妳真的认为我们是朋友吗?我不值得谁把我当朋友。」他说得有些嘲讽,也有些落寞。
晓葵突然恍然大悟。原来僵尸先生因为自己是僵尸,所以自卑吗?
「朋友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啊!又不是在卖猪肉,要秤一斤值多少钱。」她努力思索着该如何让僵尸先生不要为自己的身分自卑。
「像电影里啊,ET和小男孩不是也成为好朋友了……啊!我不是说你像ET啦!你比ET帅一万倍。」僵尸先生会不会觉得她拿ET取笑他是僵尸?晓葵又急忙想着有什么例子能举出来……「啊!还有啊,多莉和鲨鱼也变成好朋友了啊!」
「多莉?」ET他还听得懂,因为是经典老片,多莉又是谁?江澜似乎暂时忘记那些阴郁的想法,他只觉得晓葵又开始说些让他摸不着头绪的话。
可是他突然感到很有趣,就像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百宝盒,总会冒出许许多多偏离他思考逻辑的东西出来。
「就是『海底总动员』里的多莉啊!」晓葵有点害羞地解释。
她平常是不太爱看书啦!偶尔只看看武侠小说和恐怖惊悚小说,要不就是看电影,所以怎么想也只能举得出这种例子。
江澜有些了解,又不是很了解。
这几年,不要说是电影,连电视他都不太看。不过他猜她说的「海底总动员」应该是一部电影。
「所以啊,只要有心,路边小狗都可以是你朋友。」电影里的台词真的很好用呢!名词改一下,就可以应用在很多地方,这下就印证了有一句名言叫什么来着?
「世事洞明皆学问」!哈……她好像愈来愈有文学气质了呢!晓葵开心地想。
「我是路边的小狗吗?」江澜故意取笑道,想要努力跟上她的逻辑,想要跟她有话聊,也许就像她说的,他真的也可以当她的朋友。
「不是啊!」晓葵慌张地摇了摇手,「你是你,小狗是小狗,我是说你也可以跟小狗做朋友,可是要先跟我做朋友……」哎呀!她在说什么啊?!晓葵发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了。
江澜忍不住嗤笑出声。
晓葵看着他像拨云见日般的笑,忍不住也跟着傻笑着,脸颊还在为自己方才惊慌失措的蠢话和蠢模样而发烫。
好糗喔!她一定很像笨蛋。
开朗的情绪跟着笑声,点燃了空气里快乐的因子,因为各种情绪就像是火种,一旦其中一种被点燃,就可以在不同个体的人之间传递——如果愿意放开心胸感受的话。
江澜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么开朗地笑出声来是在什么时候了。当笑声停歇,他却发现心里头竟然清朗如湖水一般,无限地舒坦,那些污秽的、丑陋的杂质,在水底慢慢沉淀,而后净化。
他该谢谢眼前这个小女孩。
「我弹琴给妳听吧!妳坐着。」他说,眼里仍有笑意。
「啊,好!」晓葵像突然间被唤醒,刚刚竟然看着他笑看得呆了,连忙坐到他特别替她准备的藤椅上,因为尴尬而有些正襟危坐,直到柔美的琴音缓缓流淌,消弭了她心里所有的不安与紧张。
月光与琴音,晚风与花香,就像对彼此怀抱着温柔情愫的两人,恬适地、满足地相伴相惜,让黑夜也变得美丽如幻梦。
僵尸先生真的很温柔呢!晓葵抱着原来就放在藤椅上的抱枕,琴音似流水般安抚着人的心灵,她向后躺进椅背,眼睛有些瞇了起来。
一个人弹着钢琴的僵尸先生、一个人住在这空旷大宅的僵尸先生,一定非常地寂寞吧?
可以的话,她希望僵尸先生能够拥有很多很多的快乐……晓葵脑袋开始变得迷迷糊糊的,同样的意念不断在脑海里打转。
为什么希望僵尸先生快乐呢?她打了个呵欠,在心里想。她希望很多人快乐,可是希望僵尸先生得到快乐,却又和希望阿姨、姨丈、樱姊、表姊、依莲姊姊和杨大哥,所有她喜欢的长辈和朋友们得到快乐不同。
哪里不同啊?唔,她也不知道,揉了揉眼睛,觉得眼皮好沉。
僵尸先生,我想当你的好朋友,好不好?我想要你觉得很快乐喔……晓葵憨憨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直到江澜察觉了她的安静和规律的呼吸声,琴音歇止,他静静地端详她甜甜的睡颜。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夜了,那早已超出她平日晚睡的极限,而江澜却一向是个夜猫子,他放轻了手脚的动作,离开了琴室,再折回来时手里多出了一条毯子,轻轻地盖在晓葵身上,并扶她躺卧在藤椅上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