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功夫还没那么好,没有注意到纱幔后有人。
他本来不愿瞧她的容貌,但有蛇在附近,他专注蛇与她之间的距离,被迫瞧了她一眼。
雾气之后,他只能瞧见她五分脸,年约十三、四岁,眉宇漂亮,只是瞳眸里的思绪不似小童。
她确定无人,又抬头看看露天的星空,猜是落叶随风舞落。
她也听见窸窣声,直觉望去,先是一怔。
她身子不动,小脸却直觉往后仰去,而后又不满自身胆怯,便往前游动些。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公孙云眯眼。
那蛇猛地扑前,蛇信直逼而来,直到不止一指的距离,她连逃都不逃,正当公孙云要出手时,蛇身顿时摊软在地。
“唉,说来说去,还是要靠自己才稳当啊。”她摇头道。
这声音带点轻哑,显然人蛇面对时,她还是会怕,但她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自池里起身,撩过衣物,顺势穿上,慢吞吞地离去。
他等了一会,确定她不会回头,便现身沿着浴池走。原来浴池的周围,洒了一些毒粉,正是为了防堵这类意外而设计的。
铃声渐远,他无声无息跟了出去。
她一身宽袍被风吹得狂,她却不以为意,负手走着,不时停步赏着月。她一头长发垂至腰上,偶尔随袍飞舞时,有几根银丝舞起,在月光下显得十分可爱……可爱?他有点吃惊自己的念头。
她这是……少年白吧?这小丫头防心很重,又颇懂忍字,但她还懂得发泄,他不认为这是劳心劳力下的结果。
他见她摇头晃脑,不由得嘴角微有笑意。
接着,他又皱起眉,摸上自己的嘴角,惊诧自己竟在笑。
自他十六岁,就有人陆续来说媒,都教他给退掉了。有些江湖姑娘来云家庄做客,他也眼观鼻、鼻观心,彼此保持距离吧。
公孙家的人,对女子,多半是冷情的,这一点在他身上应证得很彻底。说他眼界高也好,他不想与一个陌路女子结合,也不想与一个不懂自己的女子成亲,对方就算是个绝色美人也是令他难以动心。他要的……他想要的是……
能让他主动留在心底的人儿。
“唉,”她止步,低头想了下。“何哉上回教我念的那首诗怎么念去了?正合今日满地月华的美景啊……”
她不知要上哪儿,他这个迷路人再跟下去,怕是要跟她回家去了,再者她也不会发现他,这对他来说,绝对是个遗憾。
他寻思片刻,当机立断举剑送出——
她反应非常之快,完全与他料想无误。
她不动不反抗,因为她知道他出剑的速度有多快,所以她会忍。他不知该怜惜她的忍功,还是笑她防心过重……怜惜?他会写,却没有想到会发生在他对一个小姑娘身上。
“失礼了,姑娘。”当他说出这话时,怕剑刀伤到她,于是往外移了点,不料削去她一撮长发。
他眼明手快,剑刀再轻弹,让那长发顺势落在他的掌心上。
这撮发还有点微湿,黑滑如丝绸。
“公子自天璧崖一路跟踪而来?”她叹气。
“……”手里的断发明明有些湿,却仿佛有一簇火苗自发上窜飞,蔓延至他薄薄的面皮。
他的脸,竟是窘热,不是因为先前乍见她若隐若现的少女娇躯,而是碰到了她的断发。他前后变得还真快啊……
指腹轻触他俊美的脸皮,果然是在发热。他暗叹一声,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小姑娘所迷惑了,不由得失笑,道:
“失礼了,姑娘。”
再次见面,却是六年后。
马车一路驶往云家庄,他下了前头的马车,改上后头的。
车帘密实地封着,不让任何人窥视。
“情况如何?”
“还活着。”公孙纸苦笑。“她偶尔张眼,是清醒了,但神智不清,她连昏迷时也不曾喊痛,如果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这地步。”
公孙云来到她身边,哑声道:“你去顾着老七吧。”
公孙纸点点头,跃下马车,改上前头那辆。随即,拥有云家庄记号的马车继续赶路着。
三天前,他以送公孙遥求治为名义,连夜赶着路回云家庄,马车里藏着另—个人。这个女人……
中途醒来几次,明明痛得要命,却是不喊痛的极力维持清醒。
她动弹一下,他立即端过药碗,半扶起她,柔声道:
“先把药喝了,能止痛的。”
她死盯着那药,嘴里紧紧抿着,不喊痛也不喝。
她面色苍白,小脸如骨柴,自她受伤后,几乎不曾吞下过任何食物。他知道她根本毫无意识,思索一阵,在她耳边低喊:
“何哉!”
她嘴巴动了一下,直觉要张望。他立即饮上一口,趁机灌进苦药……
何哉何哉,在她心里有多重?他是不是该庆幸,她在看何哉的目光里并没有任何情意?
灌了又灌,终于让她喝下半碗药。
她还是痛得睡不着,他掌心轻轻压住她的眼皮,让她适应黑暗,让她早点睡着。睡着了就不会痛得这么厉害。
他扶她躺下,硬是扣住她的腰身,令她不得动弹,然后,只手小心地撑在她的颊侧,让他身形挡去大部份的明光。
“……你……是谁……”她呓语着。
“我是闲云。”他声音低柔发哑。
“……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以后,你留在云家庄,你就会认识我。”
他凝视着她,一直看着,未曾合眼过。
等了六年……他一直在等着,等有个姑娘拿玉佩来找他。第一次见到车艳艳,他证实心中所想,当日那小姑娘必是皇甫家护法,但皇甫姓在白明教隐藏得太好,连云家庄也难以掌握,他一直在等……
“……你是谁?”她又重复问着,似乎处在梦境里,根本不知现实的人如何答她。
“我……”他俯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我在等一个我始终不知她相貌的小姑娘。我终于等到了,也忍痛舍弃过她,她心里必是痛苦万分,现在,我只是一个希望她遗忘那痛的男人,我代她记住就够了。”
淡淡的发香扑鼻,他张开眼,先是微怔,而后瞧见枕在他肩上熟睡的女子。
纵然他武艺出神入化,也无法同时救起三人。他必须救相处十来年的兄弟,被迫放掉一个记挂六年的姑娘。
现在,他失而复得。
“公子,咱们还不能下马车吗?”小江弟很兴奋,毕竟是第一次上邓家堡看婚宴。
“已经到了吗?你先下车去找五公子吧。”
小江弟点点头,奉命下车去。
他半垂着眼,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很有耐心地等着她睡醒。
过了一会儿,她伸个懒腰,道:
“江湖人的婚礼,我还是头一遭参与。”她早就醒来,只是懒得坐直而已。
“这跟一般百姓婚礼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了点随性而已。”他微微笑道,先行下车,而后托着她腰身,让她跟着出来。
同是坐马车,先前她躺着进出,现在却能自由活动,他的目光略带隐藏地,追寻着她健康的身影。
她偏头打量车厅外热闹的景象。她长发轻扬,一身雪衣,腰带仅仅及膝,等着他上前,说道:
“闲云,邓海棠原是喜欢你的,后来却让人夺爱,唉,仙子般的人物呢。”
他淡淡看她一眼,依旧有笑。“屠三珑是个不错的人才。”
“嗯……”嘴角整个翘起,明明是俊俏的脸色,如今却显得有点可爱。“你遗憾吗?”她非常感兴趣。毕竟是美人啊!
“我一点也不遗憾,心爱的人一个就够。”他有意无意加强后面那一句,果不其然,他见她脸微微红了。
她还不习惯这样的亲昵,他知道,但她必须习惯,才能慢慢淡化她内心的疤痕。
“那三天来,真是辛苦你了。”他笑道。
一想起那三天,江无波头就有点痛。公孙纸没说清楚媚香持续三天,害她以为自己兽性大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疯狂的事,唉,所幸,她能忍,把持住自己,了不起!
俊美的面庞俯近,她一跳,杏眸未闭,就这样看着他轻轻吻上自己。
唇办有些发热,她双手交于身后,没有回应他。他也没闭眼,黑眸如春潭,以前总觉得他眼中无潭,现在才发现他的眼眸、他的嘴,甚至他浑身的光彩都是给自家人的,世人只会看见他高洁的清冷外貌……她想,太高洁的洛神是不会这样吻人的。
她慢慢垂下眼,拳头开始紧握。
他轻浅吻着,又吻,最后终结在她发热的耳垂。他在她耳侧道:
“这次,没有药味。”他也希望永远不会再喂她药。
她讶异地看着他,一脸疑惑。他又笑:
“无波,你的忍功真是举世无双了。”
“过奖过奖。”她沙哑道。这是习惯使然,不能怪她。
他直起身子,指腹轻触她的颊面,而后轻舔触摸她的那指头。
她咳了一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方为克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