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即将面对老师的学生,她抬起沉重又迟疑的脚步,硬著头皮走上前。
“坐。”林夙樱头也没抬,光是用眼角余光看那走路的模样都知道来人是谁。
美梨像个听话的学生端坐在一旁。
“要不要点一杯饮料?”林夙樱决定先让她不那么紧张再导入正题,免得其他人以为她又在欺负弱小。
“光恩说你暍咖啡会不舒服,那就奶茶吧?我请客。”说完,也不待她有任何反应,林夙樱转头招来服务生点饮料。
这女人还是这样。美梨心想,总是强势又自作主张,而且不给别人反驳的机会。
待奶茶送上来,美梨小心翼翼地啜饮著,林夙樱才合上笔电,向后靠向椅背。
“你们摊牌了?”抽了一口烟,她问。
“什么?”美梨一脸痴呆相。
“你和厉光恩。”林夙樱眯了眯眼,她并不是个有耐心的女人。“否则我想不出有什么原因会逼得他必须躲到他老头那里去。”
什么姊弟?根本是狗屁倒灶的烂理由,说出来根本没人会相信——除了山庄里那些思考方式只有直线没有转角的婆婆妈妈,若要拿来搪塞他们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挚交死党,根本就是把人当瞎子!
“光恩说他去散心。”美梨小声道。
“他只跟你说他去散心?”林夙樱直直盯住她,像要把人看穿。
美梨的视线开始飘栘,支吾其词。
“你到底在怕什么?”大姊头终于不爽地用力拍桌,简直比真正的流氓更凶悍。“光恩都不在了,你还畏畏缩缩当什么缩头乌龟?”当心她拿榔头敲开她的龟壳,抓她丢进海里。
美梨被吓得立刻坐直身体,附近的客人与店家纷纷探头,看清骚动来源后,纷纷摇摇头躲回店内或继续做自己的事。
大姊头又在欺负小可怜了,啧!
“我没有怕……”美梨怯怯地道。
“那你顾忌啥?”林夙樱揉了揉太阳穴,老实说,如果不是厉家两老打了好几通电话,请她帮两个显然闹僵的年轻人解套,她才懒得管这两个家伙。
可不是吗?杨家那一对磨了七年已经很让人翻白眼了,这一对还硬是要打破纪录,整整磨了十年!如果要从两人情窦初开那年开始算起的话,更是算不完了。
当事人有这耐心慢慢磨,旁人哪有什么置喙的余地?要不是两个老人家著急,旁人才懒得插手,任他们去磨到天荒地老算了。
而她又最不会装忙,每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就只会落在她头上,其他明明也住在山庄里、比她更闲的,像杨昀骥、像徐安扬,或其他人,都有一卡车理由可以推卸责任。
“我……”美梨低著头,不知从何说起。
“我这么问吧。”林夙樱吐了口烟圈,“光恩离开时我就觉得奇怪,什么事情逼得他要留书出走逃到国外?左思右想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拒绝了他的感情。白痴都看得出来你们两个关系不像姊弟,我看厉老头也有意让你和光恩凑成对,你不会是因为不爱光恩才拒绝他的吧?”
还好那些婆婆妈妈不在现场,不然她皮就得绷紧了,竟敢暗批她们比白痴还蠢!
他们不像姊弟?是这样吗?不过,那也只是看起来吧?美梨苦笑。
“我跟光恩一直都只有姊弟的感情,这种事不该勉强。”这么说的同时,她的心头却好酸、好疼。
“这种话你要对旁人说一百次、一千次都无所谓,反正相不相信都是别人的事,但我问你,自己摸摸良心,这样的理由是不是真的能说服你自己?”
美梨嘴巴张了又合,垂头丧气的,接著眼眶泛红,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但她还是不愿诚实地把心里的理由说出口。
林夙樱冷眼扫向那些对她的“欺负弱小”指指点点的路人,那些人在大姊头兼女王陛下不怒而威的气势下连忙夹尾鼠窜,然后她拿起笔记型电脑,站起身。
“如果你想一辈子自欺欺人,我没立场怪你,不过你最好替光恩想想,他付出整整二十年的感情和时间,却被你一句话抹煞,对他究竟公不公平?”
第九章
不公平吧!
可是,如果她接受了他,对他就算公平了吗?
光恩离开的第七天,美梨终于有勇气再次拿起他留下的那封信,这回她逼自己逐字逐句地,将它好好看过一遍。
梨梨,你也许不明白我为什么喊你梨梨,这么多年来很多事情你总是显得迟钝,我以为你是真的不懂,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不想面对事实的伎俩。
你不想面对的事实足什么?是我的感情抑或足你的?答案我总是不让自己去想,自作多情是令人神伤的,也是万般难堪的,就算你一再地让我与你发生关系。
为什么?你给我的答案虽然简单,却把一切温度从我身体里抽离,你的善良让我宁愿相信你从没想过,这句话对我来说杀伤力有多大。
我不想怪你无情,可是天真与善良有时也是一种无情,也许你只是单纯的说出“事实”,没想过我疼不疼吧?
这夜,我是不可能睡得著的,天明之后我也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你,请原谅一个男人表现出软弱的时候,那已经是连挣扎都显得狼狈了。
在感情上,即使朝夕相处了二十年,我想我还是无法懂你。
你应该明白我的保守,不愿和别的女人发生关系不只是因为感情洁癖,而是感情的约东,然而对你来说,与我上床究竟代表什么?你真的可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跟一个男人,跟你口中的弟弟做爱?即使你喝了酒……
梨梨,我不懂你,可是仍然不认为你走个随便的女人,到底为什么我已经不想再问了,很累。
有些话我说了二十年,有些事我做了二十年,到现在也没有后悔过,感情原本就不该问值不值得,只是当我发现自己是在一条单行道上独自前行,努力朝著一个我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前进,我突然变得再也没有一点力量可以继续下去,你所说的话,还有我对你的情感像两道不同的力量一再地撕扯我的心,而我疼痛却无力反抗。
我去找爸妈,陪他们一阵子,也让自己散散心。
你明白我从来就放心不下你,希望你好好照顾自己。
光恩
她残忍吗?
恐怕是的,美梨意识到在感情上她不仅自私而胆小,更可以为了保护自己而毫不迟疑地去伤害他人……
甚至是那个守护了她二十年,无怨无侮的男人。
可是,她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应该会不顾一切也要与光恩厮守,要永远绑住他,而不是说谎伤他的心……
这样的理由是不是真的能说服你自己?
林夙樱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答案是不能。
可是她从来不是在说服自己,而是在逼自己相信啊!
她害怕去想那个让她拒绝光恩的理由,因为那曾经让她心碎得不能自己,整整花了三年的时间,她才逼自己把感情升华,即使她只是自己在骗自己。
但无论如何,林夙樱说得对,至少她该给光恩一个交代。
作下这个决定后,当天美梨就订机票准备出国。
当她到达法国这个乡间小镇时,遗是早上,行李让佣人提进房间,方芸说再一会儿就要开饭了,让她到河边去找光恩回来吃午饭。
“他这几天没事就在河边散步或钓鱼,你沿著小路穿过玫瑰花田和树林,就能找到他。”
美梨照著她的指示,一边走,却不禁有些近情情怯。
光恩会不会还在生气?或是不谅解她,或是不想看到她?
每次她打电话来,总是刻意不和他说话,光恩也许在心里怪她。
在飞机上时,美梨一直想著自己的逃避,她想若是光恩不原谅她,那也是她自找的。
谁教她这十年来那么不知羞耻地勾引他,却又在紧要关头装疯卖傻,光恩却还是傻傻地守在她身边这么多年。
她欠他的,是再也还不完了。
穿过玫瑰花田,踏过幽静的树林,透过枝哑叶隙间斜洒而下的阳光让群树俨然有种清灵的庄严,仿佛被神圣的光芒所照耀,本来该是阴郁的树林竟然也可以让人的心情仿佛被洗涤了一般。
远远就可以看见被林立而疏密不一的树干所截断的波光潋滥,前方传来水声淙淙,还有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
美梨走近后,果然看见坐在凳子上钓鱼的光恩,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他来,即使只是背影。
他身旁是个陌生的红发女孩,她听到的笑声当然是来自于她,此刻她正蹲在光恩身边,显然前一刻两人聊得正开心。
当女孩笑声停止,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眼底带著不解,美梨这才停下脚步,像突然间懊悔起自己对他们的惊扰。
她还没想好见到光恩时,第一句话要和他说什么啊!美梨紧张地想。
专注地等著鱼上钩的光恩好半晌才察觉女孩突然静了下来,他转过头,顺著女孩的视线往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