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不承认她是大妞,那么,他也可以假装她只是个送剑的人,只要看上她一眼就好,亲自看上她最后一眼,就此分道,但她偏要跟上来,想要报仇吗?想要报不共戴之仇,也得看他愿不愿意引颈就戮。
与其让大妞手刃他,不如他先杀了她,留住那美好的一刻……
华初雪,这个知道大妞身上有剑的少女,也得杀啊!
美目一瞟,他目光落在门外,随即手指一弹,烛火尽熄。
长平坐在梁上咬牙切齿,兰青想再当着她的面躇蹋自己,她怎能容许……整个老旧的木门被踹飞入屋。
「妖神兰青!交出鸳鸯剑!」
「就等你们呢。」床那方,兰青撩过那黑亮的青丝,笑道。
一连四间客房都在客栈后院,不知何时,后院里的灯火都灭了,举目黑漆漆,只剩小雨击落屋檐的轻当声。
长平不及细想,就听见兵刃相接的金属声音。
「床上还有人!」
「床上是关大妞!她身上有鸳鸯剑!」有人叫道。
长平面色大变,试着冲开穴道,但她根本没什么功力。兰青为何不澄清?华初雪为何不澄清?
蓦地,一个火光照面,她看见十几名黑衣蒙面者车轮击向兰青。
兰青眼明手快,立时灭掉那火光,再度陷入黑暗的同时,她听得有人喊:「不对,屋梁有人!」
兰青隔空解了她的穴道,她俐落翻身入剑阵,忍着手痛紧握软索,施展她的流星鎚。
她听音辨位,鸭蛋般大小的铜鎚如蛟龙窜出,击中一人。紧跟着,她察觉身后有人,立刻转身应战。
异样香气扑面。
她怔住。
就算想了千万遍,知道千万次,但,一旦面临了,她还是傻住了。
兰青……真的要杀了她?
她功夫不好,因为资质太差,天生就不是习武的料。就算她肯学,也需要经年累月,短短几年能学好什么?
她总是接不了师父一招,师父把庄里的弟子找来,入夜与她对阵。让她习惯在黑夜里对敌,不靠眼不靠认人招数。
被打到鼻青脸肿久了,她多少能接上师兄弟数招,甚至藉着来人出招,感觉这人的招数动态。
她要努力,她一定要努力,才能不愧对关家名声,才能救出兰青,每天每天她总是这么想着,然后天未亮起床练武,不到三更不入睡。
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里,她几乎可以「看见」兰青趁乱一掌高举,要置她于死地。
此时她死,云家庄不能怪在兰青,因为,是其他人痛下杀手!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难道她跟兰青就不能和平共处?当年师父捎信给兰青,说她没死时,她也有请师父转信给兰青,满满的信上一笔一划写着她没有怪过兰青啊!只要他肯回家,他们再一块生活下去,他都没有看吗?
那掌落下时,她直觉欲挡,哪知,掌至她百灵穴时,忽地转了向,紧紧抱住她。
她听见兰青胸膛里急促的心跳,他抱得极为用力,像要把她揉进他的身里,再也不分开。
「长平!」江无浪疾奔上楼,才入了房,迎面就是乱剑。
兰青托住她的腰身,带她连连避开乱剑。
「拿来。」他勾过长平的流星鎚。长平的流星鎚是单流星,他扣住软索彼端,鸭蛋似的小铜鎚激弹而出,如滑蛇吐信又如疾风骤雨穿梭在暗屋里。
长平听得有人连续惨叫,再听身侧的兰青在轻笑,不由得心冷。
忽地,有人投下霹雳弹,火光四溅的同时,长平看见客房里的黑衣人以及数具尸首,尸首多半是残破的,她心一跳,认出那些伤口都是流星鎚击中的。
无浪试着接近她,但霹雳弹齐落,他连连闪着,一时近不得兰青身边。
兰青弹开掷向他的霹雳弹,弹丸落地时火焰四窜,炸声连连。
「关大妞!」黑衣人扑向华初雪。
长平张口,兰青五指立即捂住她的嘴,拖她往后退去。长平又见华初雪根本被点住哑穴,被迫冒充关大妞。
兰青的流星鎚直击床头那方向,她以为兰青要助华初雪,哪知小铜鎚击飞剑盒。
「鸳鸯剑!」众人跃起,抢着要接住剑盒。
兰青顺势踢过一枚霹雳弹,直冲屋顶而去。
「拉住!」兰青吩咐。
长平单手勾住他的腰身。兰青看她一眼,软索缠住摇摇欲坠的屋梁,一跃而起,长平眼明手快,扯下腰带,一个抛出,缠住华初雪的细腰。长平暗叫幸好,平常她不见得能成功。
华初雪整个人一块腾空起来,避开被乱刀砍死的下场。
七、八人在抢剑,剩下几名也许心在关大妞或兰青身上,竟直追而上,兰青只手执着流星鎚的彼端,借力跃出屋顶,另手一一挡回暗器,其势令人眼花撩乱。
长平单手抱住兰青腰身,接连几次她配合兰青勉强闪过刀剑,改抓住他的衣袖,不知谁的剑气袭面,她连忙避开的同时,嘶的一声,兰青衣袖竟被她撕了开来。
兰青一怔,要抓住她,忽地一顿,对上她的眼睛。
刹那间,长平便知他想法。
如果此时她坠入火海,那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长平眼睁睁地望着他一会儿,随即撇头。她不想死,自然要自力救济,她及时使劲对着江无浪方向甩出华初雪,大喊:
「无浪!」
满手面粉的江无浪被迫接过华初雪,一个回身避开来人刀剑,地上都是火海,长平根本没有借足使力之地,他见她以双臂护住头脸,已知她的心思——就算滚入火海,也要在第一时间里奔出火场以保住性命。但,滚入火海哪可能不受火伤?
他不及救长平,运气大喊:
「兰青!有人年年除夕在老家等你,有人年年元旦天不亮不离去!你知道吗?」
兰青看着她坠落,想着那十年的除夕……大妞是孩子,总是努力熬着夜,跟着他一块守岁最后睡倒在他身上,她老是把喜欢的东西分成三半,里头最大的那个必是他的……那些不都只是他的南柯一梦么?
他真曾度过那样美好的时光?
烈焰腾腾……那十二岁笨拙孩子的长相他就是记不住!但,此刻,那小小的身影竟与如今的长平短暂重叠。
大妞!大妞!那个只懂疼他的大妞!他猛地下坠,一把捞起长平,火气扑面,他翻个身,攥着软索的左手一使劲,整个人再次跃出。
一连数枚霹雳弹打在他背心,他只是闷哼一声,没有闪开。
他借力踏在斜去的梁上,没回头看底下情况,直掠而去,越过几排矮屋,随即跌在泥地上。
长平动作也快,不顾一切扑打他背心火焰。
「你……」他咬牙,迅速脱了外袍,那外袍已与长衫、血肉混在一块,这一脱下,伤口被扯动,他又是一声闷哼。
接着,兰青拉过她,借力扬长而去,不惊扰守门者飞越城门,直奔暗夜里。
*
虫鸣蛙叫。
长平在旁弄着火把,把兰青烧坏的长衫撕了一角,自宝贝袋里拿出小油瓶来蘸过上火,火把放在石块间。
一等兰青自溪水里上来,她立即自他腰间袋里掏出小瓶。
「黑色那瓶。」兰青说道,没正眼看她,就坐在石块上。
长平将黑色小瓶打开,只手遮住细小的雨势,既笨拙又小心地替他烧伤的背面上药。
微弱的火光下,她注意到他的背上都是鞭痕、烙痕、撕咬痕,与手背如出一辙。她想碰,但不敢碰,她又自宝贝袋里拿出她洗得很干净的柳色布,小心地替他缠起伤口,绕到胸前时,听到他道:
「我自己来吧。」
他接过柳色布缠在胸前时,她碰到他的指尖,依旧是冰凉凉的。
以前的兰青是温暖的,冬天暖得像棉被,每次她踢不动棉被就转抱兰青取暖。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冰冷,她好想问清楚那一年里兰青到底是如何度过,但她不能主动问。
兰青讲,她就听。
兰青不愿讲,她就什么也不要听。
「你这功夫,真三脚猫,怎能闯江湖呢?」他没抬头。
长平绕到他面前,注意到他撇头没看她。
「我没打算闯江湖啊。」细细看过他的脸后,她也撇开目光,不敢再看他。
「没闯江湖?那还继续学什么武?」
「爹说,不准我姓关。」
「嗯?」他转回目光,微眯着眼。她不敢看他么?
「爹临终前说,不准我姓关,他没有我这孩子。」她哑声说:「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怕我姓关,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除非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振兴关家,否则,我不能姓关。」
临终?她当真将两岁的事记得清楚。兰青沉默一会儿,又道:
「你爹还说什么?」
「爹要我用眼睛看,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要相信我看见的一切。」
「……是么?」他一顿,笑道:「现在你不敢看我了吗?」他拉过有些破损的长衫,随意穿上,抬眼看看渐溺的雨势,走到附近枝叶茂盛的树下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