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只在兴起时,啃着瓜子教她几句诗词,甚至,以她现在的眼光来看,与其说师父在教她武学,不如说他是个大玩伴。
她想,兰青也早知道师父并不尽心教她武学,但兰青一点也不在意,兰青只在意她有没有受到云家庄的保护。
「妞儿会说话了,也比以前聪明了,还记得以前多少事呢?」傅临春没看向她,迳自散漫地啃着瓜子。
直到他听见她低声道「所有事」时,略为诧异地瞥向她。
「所有事?」他声音温和如春阳。「妞儿,你告诉我,你最初的记忆从哪时开始?」
她沉默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道:
「从兰青来关家开始。」
傅临春又愣了会儿,才道:
「那些事记得很清楚么?」
「很清楚。我叫他兰叔叔,他叫我大妞,从那天开始,每一天我都记得详细,包括娘亲放我进衣箱里……兰青与害我爹娘的人合谋……」说到此处,她紧紧闭上嘴巴。
「是么……这么清楚啊……」傅临春又不说话了,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
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了,云家庄没人过来请他们吃饭,直到天色尽黑,傅临春无意间瞥向盘上来曾动过的瓜肉,他再问:
「妞儿,你几岁了?」
「嗯?你还小了点,要再大一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要我说出你此刻的心情吗?」
「不要!」这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博临春神色未变,温声道:
「那你想知道什么吗?」
她安静一会儿,才哑声问道:
「师父,我爹是什么样的人?」
「你爹……」他沉吟着:「我与关长远不曾见过面,江湖史上记载的不多,但都是些好事。妞儿,你爹十八岁入江湖,三十五岁遭卫官杀害,这其间他不曾上过云家庄,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摇头。
傅临春直视她,微微一笑:
「这世上,有两种江湖人不会上云家庄一探自身在江湖册里的名声。一是如兰青这般坏事做绝,不理有多少人在暗地看着;一是如你爹那般助人不提名。云家庄并不能完全记载世上所有江湖事,自然无法看尽你爹做的每一件事,也因此我只能告诉你,我对他了解不深,但,他为人正派,值得后人学习。你记得当年你爹让兰青入关家庄的原因吗?」
「我记得我娘跟奶娘聊过,兰青遭人追杀,蒙我爹相救。入关家庄一住半年,其间我爹待他如弟……待他如弟……」她摆在膝上的双手紧握,再也说不下去兰青当年的作为。
「那,你爹是个很好的人了。」
「……我娘呢?」
「你娘吗……」傅临春这次沉思更久,停了半刻钟才慢慢道:「男外女内,你娘不是江湖人,也不曾传出什么事,但,你爹选择你娘,你娘必定也是个好人。」
「是吗……」傅临春见她垂下头,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啃瓜子,直到啃光了。她那头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瓜子肉还是没人理,他才又道:「傻气孩子时的无忧无虑挺好的,是不?」
「无忧无虑真的好吗……师父,以前我想的不多,我知道兰青跟我爹娘不见有关系,我也一直谨记我爹的话,用我的一双眼睛去看,师父,我亲眼看见兰青疼我,为了我曾差点丧失性命,甚至躇蹋自己来保全我,但他心中始终有介怀,如果有一天我开始说话了,明白真相下的意义,我会如何面对他?而我,明知兰青疼我,我也愿意疼他,可是,每次我一看见衣箱,我心里就无由来地生气。」天黑了,她看不见傅临春的脸,但仍是转向他。「傻气的孩子不想深思真相下的意义,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活在当下的孩子,现在的大妞却得为未来而抉择,才能面对所有人。师父,我本名长平,我爹嫌我过于蠢笨,却打从心里要我永远平安,兰青给了我十年的平安,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长平。」
傅临春温声道:
「要我教你怎么做么?」
她沉默一下,轻声说道:
「所有人都不是我,没有办法为我做决定,我才是经历一切的那个孩子,该由我决定才是。」
「是吗……」傅临春嘴角微微扬起。「你这性子,看起来是跟亲爹相似些才对,兰青没有破坏你的个性,可见他是真心疼你。」
她没有应答。
傅临春不打算左右她的心思。他再道:
「兰青在岸口重伤,从此下落不明,这你是知道的。」见她还是没有回应,他又道:「既是被兰家家主带走,那短期内兰青不会死,也不会多快乐地活着,当日的船主说兰青以为你被带走才中计的。大妞,你得在明天早上前给我你的答覆。」
「明天早上?」她迅速抬头。
「是啊,明天早上。」傅临春轻柔地望着她。「你若选择回到关大妞,与兰青做切割,那么,云家庄撒手不管,这本是兰家家务事,任他们内斗到天翻地覆也与咱们无关;如你放不掉兰青,你是我徒儿,我自然该尽全力替你救回兰青,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云家庄不是无所不能,庄里弟子至今探不到兰青被送往哪,由此可见,兰绯有备而来。」语毕,他起身,看了她一眼,想要摸摸她的头,但手到半空,想起她已非昔日单纯的孩子。
再傻一点就好,或者不要记得这么清楚,哪怕记忆从四、五岁开始都好,她就能装傻混过。关长远的女儿不该受到这种煎熬,当年他要兰青放弃大妞离去,固然是兰青行事不正,但最主要还是担心有一天这孩子察觉最亲近的人曾参与血案计画,那时会有怎番的结局?
世上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但结局多半是玉石俱焚。
「师父……」她欲言又止。
「改日等你平静了,我亲自带你去你爹娘的坟上上香吧。」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间,她有了动作。
傅临春柔声道:
「不要跪。你第一次要跪的,该是你父母。以前你不懂,我自然不会说出口,你爹娘跟其他庄里人,都由云家庄暗地收葬了,妞儿,你瞧,明白得愈多,烦恼愈是天罗地网罩下来,还不如以前那样开心,是不?」
他轻轻掩上门,留下一室的黑暗。
她垂着首,脑海充斥着所有的回忆。
师父不问她是非对错,只要她自行选择。她可以选择先救兰青,可是救兰青后呢?心怀芥蒂如何面对?这正是师父要她抉择的真正原因。
她想起她娘临死前咬牙切齿地说兰青是毒蛇……浑身不由得颤颤;她又想起幼年兰青疼她,几乎把自身最美好的一切都给她了,现在的长平有父亲的个性,但,是兰青让她成为美好的大妞。
她再想起她七岁那年夏天,隔壁大婶看他俩屋里没有衣箱,特地将家里不要的衣箱转送给兰青。
她看见那衣箱就满腹的火气,那时她隐隐早知兰青在血案里插上一手,只是过于单纯又依赖兰青,无法分出自己无由来的火气是为了什么。兰青看在眼里,任着她发脾气,不动声色地处理掉那衣箱了。
兰青一直在努力保有他俩的关系。
矛盾的思绪反反覆覆相互抗争,豆大的汗珠拼命滑落,浑身止不住发抖,黑暗里,她双手捂住痛苦的小脸。明知此刻兰青一定备受煎熬,但……但……
如果她什么都不懂,任着兰青心里永远有着随时会被发现的不安;任着她自己心里的恼怒老是找不到出处;任着爹娘就这样消失在她的记忆里,会不会比较好?
她喉口隐隐发烫,彷佛体内有一片火海自肚腹冲了上来。
没有爹娘就没有今天的大妞,没有兰青今天的大妞又在哪里?没有当年的兰青,今天关长平又会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她不能不懂,不能不去想。这十年的生活,她知道兰青是快活的,可是,有时她回头又察觉他的忧思,那时大妞不懂,现在她懂了。
当年兰青为什么要与人合谋?如果不曾相识,他不曾来关家,能不能 改变一切?也许他不来关家,她爹娘照样会被其他觊觎双剑的恶人害死,也许他不来关家,兰青依旧是那个害人也无动于哀的少年兰青!
刚才师父想要说出她的心思。她不要!此刻她的心思多丑陋!她想要兰青回来,可是她会对不起爹娘,她只记得爹娘的片段,明明是生她的亲生父母,她却只拥有这么短的记忆、这么少的感情!
这是不共戴天之仇,她该手刃兰青才对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可是……兰青疼她十年啊!她身上有着父母的血,同时也承受着兰青的美好……
保住她性命的父母,她不能马上说出口要手刃仇人,不能回报他们,岂能算是人子!
强大的罪恶感笼罩她。她自私,这种丑陋师父一眼就看穿,所以,她不敢让师父代她说出口。
她的思绪难以控制,相互抗争抵触,以致满身大汗,忽冷忽热,一股作噁的感觉自腹中升起,几乎要当场呕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