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撇开俊目,轻声道:
“别这样看我……你该清醒了,我没法再这样顾你了……”
* * * *
第6章(2)
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上了马车。他先是看一眼坐在里头的徐达,再瞟向李容治。
李容治笑若暖风,说道:
“若在往常,你要与二姑娘私下说什么,本王都无权过问,但如今她有些迷糊,无法自行作主,本王既然代她作主见你,自该在旁负责,以免出了差池,本王就对二姑娘不起了。”
乌桐生收回冷淡的目光。他坐在徐达正对面,自怀里掏出乌木牌子,放在两人之间。
接着,他就这么定定望着她。
李容治也没有说话。他温润的眼瞳落在车窗外头。窗外是西玄大好山河,细微的雨丝斜飞,让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被淡淡的白雾缠绕着。这本是山林良景,令人心跃,但此刻车队静悄悄的,极有规律的快速前进。
雨丝飘进窗里,李容治这才微微回神,注意到自己手指轻敲着膝头。他只有在心里略略烦躁或者不安时,才有此下意识动作,眼下并没有遇上危机时,怎么他会有此动作?
他不及细想,又见雨丝落在近窗的徐达身上,二话不说,拢上窗幔。
徐达的视野里尽是灰蒙蒙的一片。她有点焦虑,因为眼前灰忽忽的人占有她的床位,让她想睡也不行。
她低头,被腰间形状像小蝙蝠的佩饰吸引,她手指扯了扯,听得坐在右边人的柔声笑道:
“哎,别扯。”一双手进入她的视野中,阻止她拉扯的动作。
这双灰色的手,她是眼熟的。手的主人这些时日天天好心的陪她一块吃饭。她在心里总是叫他一声黄公子的。
她倦了想睡了,伸手想拽住这双手入睡,不料从中横出冰冰凉凉的手掌执起她的手,一块木头落入她的掌心。
“二小姐,乌桐生依约前来了,你可还记得当日的过门令?”那声音冷幽幽的。
她不大懂……不记得……
“二小姐若在西玄,我该当等你康复再谈,但如今快到大魏与西玄交接之处,一入大魏,二小姐必会搅近大魏皇位之争。”乌桐生不理李容治在旁听着径自道:“所以,乌桐生不得不强见小姐一面。”
她垂着脸,虽然这人的手寒凉透彻直入她的心扉,她也没有抽回手。
“先父在狱里熬不过酷刑咬舌自尽,死后尸身游街,游至长孝街时,炉子连着三匹失控,宫中引起鬼神作祟,便差人草草收葬先父,小姐可还记得此事?”
徐达先是听得“咬舌自尽”四字,脑中充斥那满地鲜血,再听他提到此事,一幕幕灰暗的画面闪过她的眼前,她的唇瓣动了动。
乌桐生再道:
“当日游街,你与秦大永皆在场。先父入狱时曾言,一朝失势,再无翻身之日,可怜他独子一身才华,锦绣前程终是如枯灯尽灭。他曾叮咛独子,若然乌家得幸留独子命脉苟活在世,不必折损傲骨白求朝堂官员。他将朝中官员一一数来,数到徐家时,先父叹道徐太师乃入赘之身,不会蹚此浑水,徐家女儿人中龙凤,与独子一般高傲到不理世间起落,唯独徐二小姐,或有可能同情乌家,可惜二小姐能力不足,一切枉谈。”他顿口,冰冷的声调忽的沉下,目不转睛望着她,道:“那天,乌桐生就在长孝街上乞讨,被迫亲眼看先父尸身如此被糟蹋。当日,他想着人生不过如此,大不了连命也不要吧。哪知,竟发生那种事,他不信鬼神,当下二小姐也在场,他却以为是执金吾秦大永暗中不忍下手。”
她恍恍惚惚的想起那确实是自己所为。
那时,她犹豫很久,长孝街上有人子,要人自亲眼见父亲这般,情何以堪?纵有百般不是,人死百了,何苦累及无辜的人子?
当时,她还想着,若是徐回或徐直,必能想出千百个更好的方法,不必像她那样偷偷摸摸的做……
“……果然……是二小姐么……”
那声音轻轻凉凉的,连带着她的脸颊也是凉凉。她眼前灰蒙蒙的景色顿时模糊扭曲起来。
“乌家子孙一世为乞为娼,二小姐虽已赎下乌桐生,但他仍是奴籍在身,此番还是遁出京师私下跟了来。二小姐如想留在西玄,无论西玄皇室如何害你逼你,他定舍命相护。如果二小姐真真成为断根浮萍,永不得返西玄,乌桐生便同你一块有家不得归,一同成为无根人。”
她连串泪珠无声的流不止,纷纷滚落衣袍间。灰蒙蒙的暗色被狠狠揭了一角,展露出浓稠的血色来。
画面不同涌现。
从她五岁被袁圖定一生开始,快乐的、不快乐的,被利用的,被比较的。
那一夜在小倌房她以为自己觅得伴侣,不用再孤独下去。她不要他以男人身份保护她,只要他肯接受她,不畏闲言闲语,只要他肯真心无私陪伴在她身边,哪知,老天总爱开她的玩笑。
不但让她从狂喜跌落到地狱,还让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死于非命。
正因那一夜,她立足的世界全崩塌了,她宁愿为头儿的孩子而死,也不要离开西玄;她宁愿受尽袁圖大师预言所带来的歧视,也要秦大永活下来。
她宁愿她找人相伴的梦碎尽,只求回到原来的日子!
她不想面对,可是她视野里的景物逐成色彩。
落进她泪眼的第一色彩,是一抹温暖的月白色,在她的右边。
李容治。
马车的颜色、手里乌木的牌子、衣袍上翠绿的玉色,还有眼前乌桐生略显清冷的白衫。
她神色幽幽的,目光又迷蒙起来。
她……以为她必死无疑。她……以为她死得其所。她……以为当她回过神来,就是下一世,终于可以欢欢喜喜的过着,不再受徐达两字所累。
原来,她回过神后,还是徐达……
还是那个被人利用的徐达。
* * * *
夜风灌进马车缝里,她猛地张眼,瞪着车顶好一会儿,才一股脑儿的坐起。
另一侧睡的是在徐宅照顾她的婢女,由此可见这婢女深得李容治的信任,才会这么一路带回大魏。
马车十分宽敞,再加睡两人都没问题,显然李容治把主车让给她了。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依旧是西玄的衣袍,她略略冷了些,顺手抓起暗色外袍套上,瞥见柜上袋子,她取出她的同心结,塞入自己怀里,推开车门跳下车。
放眼望去一片夜色,只仗月光,营火照地。她微地眯眼,试着往远处看去,却发现自己眼力不若以往清明,马车约有十辆左右……这车队委实少了点。她以为,回大魏的太子车队应该连连到尽头,怎么这般……简洁?
一阵香味刺激她的腹中饥虫。她来到营火旁,估量一下今晚的参汤剩饭,她美目轻亮,目光落在一碗剩下的蛤蜊汤。
她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踪迹,有几名浅眠的汉子看见是她,又闭上眼了,
临秀轮到值夜,他一看徐达自行下车,喃道:
“好主动啊……”这浑噩度日的女人有几次半夜饿了,懂得自行下车寻找东西吃。第一次还把火上的锅子打翻,伤到双手,连王爷都惊动,盯着她的双手看半天。之后就差婢女守着她,她要半夜饿了,就让婢女熬碗汤喝。
他是不是应该说,这个女人其实生命力很顽强,饿不死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上前,小心帮她勺汤。“二姑娘错过晚饭,就知道你一定会饿,王爷让这汤煮着不熄。下午你哭成那样,还以为你清醒了呢。”哪知她最后哭到睡着,最后还是王爷一语不发,扶着她躺下。
徐达没理会他的沉思,捧着碗往林子深处走去。她找了一处月光可泄入林地的大石坐下,喝了一小口汤。
“……”她美丽的脸庞整个垮掉了。“王爷,这真是我这阵子喝的汤么?”
“初时是货真价实的鱼汤,后来实在是找不着了,只得跟经过的商旅买了个蛤蜊酱凑合用。”温暖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她嘴皮抽搐。明知他已尽力,但一想到自己好一阵子把这种东西当美味鱼汤,她就觉得自己被骗的很惨。
她嗜吃海产,但西玄海产有限,再不就是珍贵无比,明知现今市面的海产酱品与生鲜海产味道不能比,但她还是挖出她所有的储蓄,迎回西玄所有的海产酱品来望梅止渴。
真的……很难吃,由此可见人要是迷迷糊糊的过日子,还是很容易被骗的……但她的幻想能力很强悍,所以,她还是继续喝!
李容治撩过袍襬,坐在她身边的矮石上。
清冷月华自她头顶铺泄而下,在她周身盈满月辉。她身著一尺凤凰袍,袍身墨色,凤凰金素在月辉之下仿佛是展翅的赤身凤凰,缠绕在这眉目宁静的姑娘身上。
是啊,再大的风浪已被掩饰在她恬淡的面容之下,她再也不是当日那个受尽创伤需要人照料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