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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意略深。「锦被熏过浓香,妳闻多又要不适,夜里薄寒,怕妳要着凉,所以就拿我的外衣将就将就。」易观莲这才注意到他的外衣就落在她身畔,该是她方才坐起时,从她身上滑落的。原来是她占用了他的衣袍。

  她表情有些怔然,下意识摸摸那件男子外衣,衣上虽然也沾染了胭脂味,但他像是洒了几点薄荷露,稍能掩过那气味。

  「谢谢——」轻喃一句,她抬睫看他。

  此时的感觉,说真的,有点奇诡。

  她对昏睡前的事仍有记忆。

  她似乎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直挑他的心底事,还自以为是地出主意……这算什么?交浅言深吗?而他的那些心事,哪容得她多置喙?

  关心则乱,她太在意,心乱,所以忘记自己的角色。然后她现下转醒了,他倒一脸无谓,彷佛什么事都不曾谈过。

  暗自苦笑了笑,一时间,她描绘不出自个儿的心绪,模糊地只知道有些落寞。

  「我们该走了。」展煜徐声道,神情温和。下一刻,易观莲手底下的男子外衣被抽走,一套干净的小厮衣物放进她手里,也不知他从哪里变出来的。

  咦?瞪着手中的衣物,再瞪向他,来来回回重复多次,她表情肯定好呆、好蠢,「师匠」该有的端持毁得一乾二净,因为他目中闪烁,明显在隐忍笑意。

  她又沈眉凝容,摆出好冷淡的模样,耳根却是赭红一片,抓着衣物的十指也紧拢着……她已然够不好意思,展煜啊展煜,你还想怎么?

  他忽地惊觉,自己像是把她当作静眉和笑眉那样,以为她也是他另一个义妹,可以逗弄、可以疼惜,无需顾虑,却未多想人家姑娘会怎么看他。

  捺住叹息,他定下神思,带笑解释。

  「观莲,得委屈妳换上小厮的衣服,还得再委屈妳扶着醉醺醺的我,咱们才能大大方方离开『凤吟阁』。」

  闻言,易观莲眸光轻湛了湛,这才懂了。

  她未换衣,仅是把小厮衣物套在外头,幸好这套衣裤够宽大,因为她仍得避进屏风后把罗裙撩起绑在腰间,两只裤管看起来才不会怪怪的,将腰绑布仔细打紧后,她的腰围顿时多出好几寸。这样也好,让她瞧起来更像男人一些。她的发太多太长,在展煜的帮忙下,费了番功夫才全部塞进布帽里。

  他们在数座大小园子里绕啊绕,两刻钟后终于走出「凤吟阁」。

  笼罩着淡蓝雾气的城内大街上多出两抹影,高大的那一个中衣半敞、腰带松弛,走得东颠西倒的,费劲扶持着他的矮瘦小厮那模样就可怜了,不仅肩上横着主子一只长臂,单肩还挂着主子脱下的外衣,小厮的脸被掩掉一大半,路都看不清了,醉醺醺的主子还一直把小厮的脸往自个儿胸膛压,彷佛下一瞬就要倒在自家小厮身上。

  一高一矮的两身影又走了一小段后,忽而没入雾里,不知弯进哪条巷道。

  甫入巷内,易观莲便被推进一辆在巷中久候多时的马车车厢里,展煜跟在她后头钻进。

  尚未坐妥,她迅速啾了眼坐在前头驾车的人,不禁轻声低唤:「鸿叔……」

  「小姐,您没事吧?咱等得快急昏了!可煜少爷千叮咛、万交代,非等到这时候不可。老天爷保佑,真等到您们俩了。」

  「我没事……家里还好吗?」

  「还好还好,老爷不知情的,问起您哪儿去了,紫儿丫头编了套话哄他,伍嬷嬷直要跟来,咱硬不让她来,最后是煜少爷帮忙挡着,她才没来,要不真没法拾缀。」鸿叔说得苦恼,边轻挥细杆子,让马匹缓缓跺行,又道:「小姐,咱们先回易家城东的小别业,等天大亮,城门开了,再回易家堂大宅。您坐进去点,别着了凉。」

  「嗯。」易观莲放下前头的帘子,缩回车内。

  前后的两幕厚帘子都已落下,车中幽暗,只剩侧边小方窗的布帘仍半掩着,多少透进薄光。

  「这一回,很谢谢你。」清眸看向盘坐在尾端的男人,她内心多情翻涌,但不能表白,不能表白啊…所以,就只能这么一句!

  「展煜,谢谢你。」浓挺的剑眉在暗中飞扬。省去「少爷」称呼,直唤他姓名吗……展煜舒弛嘴角,隔着短短距离注视她,光线昏幽,他却看得极深。

  「观莲,咱们是朋友,朋友间要尽义气的,不必言谢。」

  「义气吗?」语低柔。

  「正是。」

  好个义气。她像也笑了,整张脸如被飘进窗帘底的淡蓝雾染得迷迷蒙蒙,连眸光都带雾气。「那……那我也会尽我该尽的那一份。」

  「好。往后若我有难,换妳尽义气救我一把。」

  他说得理所当然,五官更舒朗,心情颇轻松似的。

  她双颊一热,仍郑重地颔首轻应,两手暗暗紧抓着他的外衣。

  其实早该把衣袍归还了,然而他未开口讨取,她却也装作不知。

  她这个「病」啊,药石罔效,病入膏肓,既是得不到人、得不到心,便只能偶尔迭迭他的影子,偷偷霸占他一、两件东西,靠这种不入流的把戏来抚慰自己吗?

  「观莲……」他一唤,唤回她飘忽的思绪。定睛,定神,她对上他一转严肃的面庞。

  展煜不想她费神在某些事上头,但这次她险些出事,有些话不提点不行。

  「妳该也知晓,去年童家和华家在商场上斗得凶狠,后来童家的事虽解决了,我和骆斌总觉得背后尚余留着一股势力。」

  易观莲秀眉微拢,沈吟了会儿才说「童家垮台不久,童老爷绑走华家大小姐,后来华静眉被救出,那位童老爷不是葬身在火窟了吗?树倒瑚猎散,还有人替童家做事?」

  去年夏,关中另一大棉商童氏家族与华家斗上,童老爷与西北地区一支专抢商旅的外族人马勾结,童家为他们提供销赃管道,那支外族人则帮童家出头,劫走华家总仓大批成棉和生布。

  货期在即,华家若交不出货,商誉将大大受损,更得赔上巨额违约金,后来还是易观莲从易家仓库里调出一批棉货过来,先帮忙解决迫在眉睫的难题,展煜才能拨出心思对付童家。之后,华家得银毛虎霍希克的人马相助,没多久便一举瓦解童家在关中的势力,情况转危为安。

  「不是有人替童家做事,是童家原来也仅是旁人的傀儡,童家倒了,对方恐怕损失也不小,所以在当下先退回老巢休养生息,等待机会卷土重来。」展煜坐姿随意,假装酒醉而松敞的前襟,在进马车后便已拢好,至于自己的外衣,他还真没要讨回,心想姑娘家身子单薄,多披件衣服总保暖些。

  「你意思是——我的这件事可能跟那位藏镜人有关吗?」

  展煜点点头。「事情仍待详查,只是水落石出前,妳自个儿也得当心,千万别再单独赴约,也尽量别出门,不跟新面孔的商家打交道,也暂时别跟钟老板往来,若有什么事,就让府里人过来知会我。官府那边,我会请人打点,让他们多留意『快意斋』和『凤吟阁』的状况。」官府方面是明查,他仍得托江湖友人暗访一番,双管齐下。

  易观莲沈静听着,雪容偏向半掩的窗。她神态一贯清宁,敛着眉眸,淡抿唇瓣,微现倔色。不知怎地,展煜发觉自己似乎能明白她细微的神情变化所表示的意思。此时此刻的她不愿作声,静默默的,根本是想凭她自个儿的能耐对付眼下未知的危险,没打算让他插手。

  然而,他早已跳进来了。或者说,是她也被卷进来,全兜在一块儿了。既是如此,他绝不允她推拒,更不容她轻忽自身安危。

  「观莲……」他沈声唤,和她比起耐性,双目硬是盯到她把脸重新转正过来。

  「我要妳一句话。」

  一句话。他要她的保证,要她全都听他安排。

  这简直是……蚕食鲸吞嘛!

  他拖着易家作买卖,插手易家棉农们下种的新苗,如今还管起她的出入和交往,不是蚕食鲸吞是什么?

  有些恼,又有些心暖,不爱他拿她当华家义妹那样对待,偏因他的关注和亲近而有说不出的欣喜。她这别扭孤僻的性子,阴阳怪气的,莫说旁人,连她都要恼厌起自己了。

  「嗯……」她败阵下来,螃首不太甘心一点,终于应承了。展煜心中暗叹,还想再说什么,马车却在此时停顿。

  「小姐,咱们到了。」鸿叔的粗嗓透过前头布帘低低传进。「煜少爷,待小姐下车入内休息,咱送您回大街尽头的华家大宅吧!」

  「鸿叔,别麻烦了,才隔几条街巷,我自个儿走回去便行。」说道,他揭开车后的布帘子,利落地跃下车厢。

  他拨开轻散在面庞的几缕发丝,侧目一瞥,见那清冷姑娘也钻出车厢,她顶上的布帽已除,乌丝迤逦至腰际,瓜子脸好小,小而秀气,那模样看来比真实年纪还要小上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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