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里的香叶部分取自南临的最南边,沿途人力物力不下千金,香囊外尚有祈福咒文……仔细想想,有可能是掉在陛下那儿。”
连璧连忙脱下金铸手环,递到太监手里,笑道:“我当家甚喜这香囊,千金对我当家九牛一毛,但往返南临路途遥远,没有一年半载是拿不到这香叶的。还请公公帮个小忙,回头悄悄寻一寻。”语毕,他察觉她看他的那一眼略带讶异,似在惊异他配合无间。
连这点小事他都看不出来,他早不知死了千百次。
那公公明白她对香料情有独钟,往往她被召入宫,千里远都能闻到她身上的百种香味。他将手环藏入袖里,道:
“请崔当家等等,奴才回去寻寻,但是皇上还在,奴才不见得能……”
“公公有此心意,舜华感激不尽。”她道。
舜华目送那公公回头去寻,也没去花叶间寻回香囊。连璧见她动也不动,只是望远方的夕阳,把双手互藏左右袖御寒。
她支太监离开做什么?
他琢磨不定她的心思,思量片刻,要去找回她的香囊。她见状,讶了一声:“连璧,不必去。”
“……是。”
舜华又解释道:“若是寻回,香味太重,会被察觉的。”
“……是。”他一头雾水,静候在原地,等着她的指示……也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她又看向他,看得他额冒冷汗,她才道: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连璧想过成亲么?”
她一征,随即满面通红。
她又重复:“我没别的意思。”
“连璧有没有妻子……都已经无所谓了,但太后赐宫女给连璧分明是来监视当家,我为当家不平……”他说到最后,十分流畅,已无先前的羞耻。
“哦。”她随口应着,打断他的话。
连璧隐隐觉得她不太对劲,少了以往的尖锐。她到底想做什么?要一个太监去寻不可能找到的物品,到底所为为何?
一阵喧闹由远而近,宫女、太监尾随小皇帝而来。连璧连忙屈膝跪下,舜华慢了一拍,他分不出她是故意不想跪,还是膝盖僵硬这才行止缓慢。
“崔当家免跪。”小皇帝兴致勃勃:“听说你掉了独一无二的香囊?”
舜华瞟一眼那带些歉意的太监,笑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是重要的东西,还会特地回头去寻?”小皇帝扬起眉。“是南临的香叶?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迷恋起南临的东西。是北瑭的东西不够好,还是你瞧不起北瑭?你身穿西玄衣,朕念在你行走在外不便,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你让朕不高兴了。”与其说不高兴,不如说抓到她的小把柄而沾沾自喜。
舜华笑道:
“陛下误会了。不是北瑭的东西不够好,也不是舜华瞧不起北瑭,而是那样的香味北瑭不产,也无人在北瑭培植过。其实香囊中,不只南临香叶,还混有北瑭的香料,两者分开来各有特色,但两方调和起来又有安神的清香在。”
小皇帝皱起眉,想了想,道:“你是说,非得寻上南临香叶,才能产生你说的清香?这不就是说,单靠北瑭没有用,单靠南临也没有用,得靠两方调和才能得到北瑭没有的东西?”
舜华跪地,恭声道:“咱们没有南临的香叶,他们也没有北瑭的香料,可是,咱们比南临厉害,咱们会去用啊。”
小皇帝闻言一愣,而后击掌。“是啊,咱们会调和,他们不会,北瑭还是胜过南临的……”
历历代代总是念念不忘四国曾鼎立,但一朝大魏侵北瑭、南临,造成国土遽失,到他这一代,先皇、母后、朝臣继续念着,久而久之他也跟着不快了。如今的北瑭、南临同样下场,所失国土亦是差不了多少,能赢得他们一项,他心里总是得意的。
他凑到舜华身边一闻,还残留点淡香,跟她之前浓郁的香味不同,但他闻不到什么安神香味。他寻思一会儿,想着自己全身上下只用北瑭之物,就连皇宫里任何一样物品都不见其他国家影子。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比不上眼前这个名门女富户。
“好,朕给你一年……不,十个月,你快马加鞭差人去南临寻回这香叶,也做一个香囊给朕。要是朕觉得真好,就不罚你。否则,你处处说其他国家的好处,它们却半点没北瑭好,朕要将你吊起好好鞭打一番。”
舜华面露为难。“陛下的话不敢不从,只是……”
“只是什么?”
舜华犹豫一阵,似在衡量,最后终于道:“舜华不敢欺瞒陛下,这香料得由未经人事的人碰触,要是非男非女之人更佳,所呈现的香味是最原始的香味,以往舜华都是差连璧去配香师傅那儿帮忙……”她瞟向连璧。
小皇帝也看向连璧,点头。“莫怪你要个阉人在身边。”
“可这几日他受令成亲……若然……香气上略有差距……”她难以启齿。
“什么话!一个阉人成什么亲?谁给的令?”
舜华忽然道:“不如请陛下再差个干净的公公帮舜华吧。”
她明显地转换话题,令得他不悦万分。
“到底是谁下的令?”他一脚踹向舜华,她没料得他粗暴至此,踢到她的胸腹,让她狼狈地往后跌去。
“陛下息怒……是太后娘娘给的赏赐,是太后娘娘给的赏赐!”
“在你眼里,太后重要些,还是朕重要些?”他狂怒着。
“自然是陛下重要。”她忍着疼痛,跪伏在地。
“既是朕重要,你是要听朕的还是听太后的?”
“自是听陛下的!”
小皇帝转向连壁,怒声问:“是你求来的?”
“奴才……”
小皇帝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一个阉人也想娶亲?你有没有那本事!”
连璧垂着头,不敢接话。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往后舜华只听陛下的话。”她道。
小皇帝闻言,满意地点头,朝连壁道:“太后那儿朕说去,好好替你当家做事,要是香味令朕满意,不必靠太后赏,朕也会有别的赏赐。”
“谢陛下!”
小皇帝得意地前呼后拥离去了。
连璧双臂还颤着,往崔舜华那儿看去。她也还在跪着,肩上乌发全散落在地上,掩去她几乎垂地的脸。
他正怀疑她是不是被踢伤了,又听得长廊那头小皇帝去而复返。
“崔舜华,听说,那香囊还绣着保安咒是不?”
“是。”她头也没抬。
小皇帝喜怒无常,先前还是一脸怒火,眼下他咧嘴笑道:
“先前你不是跟朕玩春神赐福吗?那般无趣的民间游戏你也敢让朕玩。在朕的脚下,只有大神官赐福才是真实的,懂么?”
“大神官只在神庙里赐福北瑭与皇室中人,外头的百姓自然仰赖虚无的春神了。”她道。
“哼,春神有比朕强吗?”他眼底掩不住一丝孩子气,举手至她头顶。“以后别教朕看见你香囊有咒文,朕赐福给你就够了。”
“谢陛下恩典。陛下所赐之福,比大神官还要灵验,舜华心怀感激地领收。”
他眼一亮。“朕的赐福比大神官还要灵?”
“陛下为九五至尊,不论是福是祸,陛下都能给。只要陛下给,臣民必要承受,自是比大神官还要灵验。”
小皇帝闻言,一愣,只觉得她话里别有它意,他一时间不太懂,直觉问道:“你是说,朕给了,会有人不情愿地收下?谁敢不情愿?”
“如果陛下赐的是福气,谁会不情愿收下?当然是满心欢喜地收下,叩谢皇恩。”
他笑出声。“好甜的嘴!很好!崔舜华,今天你叫朕惊喜得很,朕就等着你的香囊,瞧瞧是不是能让朕再欢喜一回。”语毕,起驾回宫。
舜华慢慢爬起来,掩嘴咳一声,瞟向一旁太监,道:“公公领路吧。”
连壁连忙跟在她的身后。他下意识看看花叶的方向,又盯着她的背影。
她丢弃香囊引来皇上,目的为何?
不只虚惊一场,还累得十月之约,有什么好处?她没好处,他却极其幸运得了好处……思及此,他一征,又看向她挺得好直的背影。
来到宫门之外,天色已微暗了下来。明明只是一个白昼而已,舜华却觉得已过隔世,仿佛在宫里已去了一条命。
连璧站在她身后,等着她举步,但他等了又等,那笔直的女子身形文风不动,她到底在干什么?还在等什么?
昏暗的夜景中,有人朝舜华这里走来,她看得有些恍惚,直到来人近了,她才认出是谁来。
她眼底发热,心里蓦然发软,双腿一虚,来人及时扶住她。
“……尉迟哥……”她嘴里低喃着什么。
尉迟恭俯耳聆听,才听得她一直重复说着她腿软了,走不动了。
宫墙之外不能停轿,得步行一段距离。他听她口气软绵绵的,实是小孩子的口吻。他寻思一会儿,柔声道:
“我背你去轿子那儿吧。”他转过身,任着她软趴趴地爬上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