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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没事,您别担心。”顾禾良摇头,忙挤出笑,随即转换话题。“何婆婆,您帮我保留的‘雪江米’,取来了吗?”

  “取来了、取来了,全搁在后门那儿,咱给你留两袋子呢!那是我老家的米种,你和你爹要还吃得惯,老婆子再让人送来。”

  “我取回去让我爹再试食,若他老人家也觉得好,咱们‘春粟米铺’可要向何婆婆下货单了。”她微笑道,拂掉衣裙上的草屑。

  今日她进“太川行”,不是同游家大商做买卖,而是前些时候吃过何婆婆相赠的米粮,那稻种不同一般,一问之下才知是婆婆自家栽种的“雪江米”。

  何婆婆与她顾家以往是住在同条街上的对门邻居,可说是瞧着她长大的。

  三年前,“太川行”在会馆后方建起不少小跨院,专供自家管理阶层的长工居住,何婆婆在“太川行”当工头的大儿子于是带着一家老小住进会馆后院,原来的住处则租给人开面摊子,收些租金贴补家用。

  何婆婆笑弯两眼,挥挥手。

  “下啥货单?我顶多牵牵线,让‘春粟米铺’和我老家那些庄稼人接上头,那儿的米要能直接由你顾家收购,省了中间一趟转手费,也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是啊。”顾禾良温顺颔首,下一刻,手忽地被何婆婆一把抓紧。

  “哎呀!说到这儿,咱们手脚得快些,我让傻贵儿备了小推车候着呢,打算帮你把两袋米推回‘春粟米铺’,这事可不能教秀爷发觉。”

  顾禾良闻言一怔,道:“咱们这么做,可没碍着他。”又不是从“太川行”口中掏食,阻他游大爷财路。

  “好姑娘啊,咱们家秀爷还真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八成连个边都沾不上,谁知他大爷会怎么想?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安良。”

  何婆婆拉着她便走,往后门方向去,滔滔不绝又说:“我那媳妇儿不是给咱家添了个大小子吗?你今儿个还逗着他玩,给他舔白糖糕的。快满周岁的小奶娃,近来刚在学步,好动得很,稍没留神,娃儿就不见了,都不知钻到哪儿玩,好几回都是让秀爷送回来……唉,你没瞧他大爷的脸色,比炸过臭豆腐的馊油还臭呢!”略顿。“不过还好,他臭脸归臭脸,倒没怎么把气出在娃儿身上,咱就怕他——”

  “他不会的!”直到话冲出口,顾禾良才意会到自个儿急急地说了什么。

  见何婆婆侧过老脸,古怪地瞧着她,她抿抿唇忙道:“我的意思是说……嗯……游家大爷是做大事的人,身为当家主事,不会对一个小娃娃发脾气才是,何婆婆您放宽心。”

  “唔……姑娘说这话,那也挺在理的。说实话,老婆子瞧游家这位大爷,越瞧越觉诡怪。说他好嘛,他对那些和‘太川行’为敌的南北商家,下手可不留情面;说他不仁义嘛,他又肯照顾底下人,不论出身高低,谁要有能力,他就栽培谁,每年三节赏银加分红,犒赏手下不手软……”

  何婆婆喃喃地说上好些话,究竟说些什么,顾禾良没再仔细听了,脑中竟又浮现男人那张朗笑脸庞……还有他一口塞进两块白糖糕、双颊鼓胀的滑稽样……还有被娃儿的大哭吓得手足无措的糗样……还有他跟娃儿打商量时的醇美语调……还有……还有……

  她骤然深吸口气,把乱七八糟的思绪全压下。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她脑海里怎么尽留他的影?

  她甚至觉得……那样的他很可爱,那些在私下才会偷偷展现的表情,很可人意儿,像个淘气的大孩子似的……

  怪人。

  怪得让她心发软,忍不住想笑。

  “咦?姑娘想到什么好笑事儿吗?”

  啊!她真笑出声了!“没、没事的。”连连摇头。

  方寸间兴起不寻常的波动,她双颊莫名臊红,又怕被瞧出脸红,秀颈便一直轻垂,由着何婆婆继续叽哩咕噜说不停。

  直到她告别何婆婆,回到自家米铺,然后送了帮她运米回来的傻贵儿一篮子白糖糕当谢礼后,她才懊恼地想起,自个儿那枚开心铜钱还没找着。

  第2章

  年关将近,江北已下过几场瑞雪。

  愈接近年节,雪势倒弱了些,仅在天亮前与日落后降雪,白昼时,只有小雪花零零落落,飘得像春天随风舞的白花瓣。

  然,不管雪下得丰不丰瑞,“太川行”里的买卖依旧一桩接一桩,纵南北,通东西,往来不息。

  再有,几件大宗生意得赶在年前办妥,才不至于误了往海外的船期,所以逼近年关,“太川行”所属的会馆、码头货仓,以及永宁城内外的游家四行二十八铺,全都热烈忙碌着,较寻常时候更不得歇。

  “太川行”的工人、伙计们忙忙忙,“太川行”的主爷比底下人更忙,不只忙自家营生,更得忙着摆脱永宁城八大媒婆的纠缠。

  这事真要提的话,得回溯到立冬时候。

  立冬那一日,早退出生意场、安享晚年的游家老太爷发了贴,请八大媒婆过府喝茶,说到底,就为了自家长孙德婚配,正式相请媒婆们帮忙,多多留意城内外合配的大家闺秀。

  游家老太爷替儿孙找媳妇儿,此事岂有不轰动永宁城之理?

  游家这桩姻缘要能牵成,谢礼肯定丰厚得流油,八大媒婆自然各显本事,频出奇招,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半个。

  于是乎,此次被亲亲祖父推入“火坑”的游岩秀,在立冬过后,便开始过着天天受媒婆们骚扰的日子。

  “秀爷,您先走,小的善后!”今日一同随主子出门巡视铺头的憨厚年轻护卫紧声低嚷。

  八大媒婆此时来了四位,从大街另一端疾奔而至,眼看就要把目标物堵在街心。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算永宁城内大大小小的媒婆、喜娘全围攻过来,挡不住也要硬着头皮挡。

  游岩秀刚与自家第十三铺的掌柜谈完话,跨出店铺就遇上这等阵仗,一张俊脸微微变色,柳眉拢得快要打结。

  须知这些日子,他“渊霞院”的寝房、书房、会馆内的议事厅,甚至是码头仓库内的临时议事小厅,堆的全是媒婆们争相送来的女子画像和绣像,多到他见了心烦,还得勉强自己一张张、一幅幅揭开来瞧。

  男大当婚,这道理他明白的,也知道自己终归得娶妻生子。

  他父亲早亡,十二岁起,他就一直跟在祖父游太川身边学做生意,后来一母所出的亲弟游石珍长至十二岁时,亦跟在祖父身边一段时候,只可惜家中事业不对亲弟脾胃,这副重担,他当人家兄长,身为游家长孙,那是非扛不可,此般体认早深入他血肉内。刚及弱冠那年,祖父便正式将“太川行”的棒子交付到他手中,由他完全掌事。

  游家家大业大,人丁却单薄得很,到他这一代也仅有他与珍弟二人。

  现如今,他都二十有八,确实该为婚事合计一番,因此祖父擅自托媒之举,虽造成他不小的的困扰,但该做的事,仍得做,该忍得事,还得忍。

  只是,闺女图一下子送来太多,他看得头晕目眩,却没一张瞧入眼,遂迟迟无法挑出中意的姑娘,而他一日没瞧出个结果,八大媒婆就纠缠他一日,一日复一日,也不知何时才到头啊……

  “小范,今日恩德,你秀爷我感念在心,撑住!我先走!”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毫无愧疚地丢下话后,游岩秀再次退回十三铺,在层层掩护下从店铺后门溜走。

  后门出去是一条窄窄石板道,多是留给送水、送货、收夜香的木轮车通过,经年累月下来,在石地上留下来,在石地上留下了两道略深的轮痕,即便积着雪也掩盖不过。

  他沿着石板道走,直直出去接上一条小巷。

  巷内人家颇多,巷尾又接另一条巷头,他在里边转了会儿,此时放眼望去,每户人家的屋檐皆白皑皑的,长出墙外的树则光秃秃,枝桠尚驮着雪,因应年节而挂在门口,讨个“事事如意”好彩头的红柿串儿全冻得硬邦邦……咦?这扇门他刚才似乎有经过,那棵秃树他有点面熟……唔……该不会……好像是……难不成……迷路了?

  混账!开什么玩笑?

  他谁啊?

  他可是“太川行”高深莫测、奸险狡诈、泰山在面前崩塌都不眨一下眼的秀爷啊!即便真的迷路,也不可以随随便便显露出来!

  “年轻人,你往右边巷子走,闻到甜甜咸咸的米香,循着那个味道过去就出大街了。”一名开门倒煤灰的褐脸老人冲着他和善笑道:“你别恼,咱们这儿的胡同确实是乱,没走过的肯定迷路,你也不是头一个。”

  呃!“……多谢老伯。”

  为防老人认出 他,有损他“冷酷严峻”的威名,他略侧头避开对方目光,硬声硬气地道谢后,随即选择右边巷子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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