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屋里头的那位大哥,你说话得凭良心啊!”被批评块头太大的珍二爷无法接受被抹黑、造谣,蓦地在屋外扬声喊冤。
一听到声响,尽管是在小厅外,内房里紧贴在一块儿的两人皆震了震。禾良略急地想推开丈夫,游岩秀倒是极快便宁定下来,缓缓放开妻子。
窜改事情真相被逮个正着,游大爷可说是无丝毫羞愧之心。要他说话凭良心,那还得确认那颗“良心”没被狗啃光。
他起身步出内房、穿过小厅,坦坦然看着盘手斜倚在廊檐下的游二爷。
“我哪里说错了吗?”徐声询问,他瞳心湛湛,然后细眯微弯,再然后,薄唇也弯了,笑得可亲也……也可怖。
此时,禾良也跟在游大爷身后走出。
站在丈夫后头,她脸微红地朝游石珍颔了颔首。
“嫂子……老大他、他刚才说的……”
“嗯?”游岩秀哼声轻和,仿佛带着鼓励。“说啊,怎样?”
有一瞬间,游石珍似乎瞧见游大爷的嘴角笑咧到耳后,模样奸险嗜血,已非“可怖”二字足以形容。
“没怎样,老大说的都对……嫂子,是我错,原谅我不懂事……”
“你溜到我‘渊霞院”听壁脚,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说自己不懂事就成了吗?你……唉,简直愧对列祖列宗,教人心痛!”游大爷大义凛然。
“对,是,我让人心痛、愧对列祖列宗……等等!”游石珍蓦地一喊,从“大魔”兄长的咒语中抓稳心智。
被这么一搅,他差点忘记溜来“渊霞院”的目的。
“快去‘上颐园’。”黝黑面庞一整。
闻言,游岩秀五官也随之沉定,眉峰略绷。“老太爷听到什么事了?”
氛围转凝,禾良心头一震,不禁向前又跨了两步,走到丈夫身侧。
游石珍见兄长没有要回避嫂子的意思,看来当讲、不当讲的事情全挑明,百无禁忌了。他浓眉略挑,淡笑道:“不是老太爷听到什么事,是‘捻花堂”的老板亲自到访。这位老板乘轿而来,单枪匹马,连个伺候的小厮或小婢也没带。还有……对方一上拜帖,立即就被迎进‘上颐园’。”
游岩秀怔了怔,杏目微眯,他沉吟一瞬,随即已宁定而下。
奇了,他没去兴师问罪,对方倒先找上门来。
这盘棋下至现在,他屡屡受制,全然处在被动之位,说实话,很久没被人这样玩过,突然来这么一记,还真弄得他如坠五里迷雾,寻不到方向。
然,事情便是如此,动不了,那就以静制动,守株特兔。
他不动,敌已动,终于等到对方出招、上门现底细了吗?
那么……自然是要好好会会!
在步出“渊霞院”的回廊上,游岩秀遇上赶来通报的家丁。
那名家丁是府内大管事德叔遣来的,说是有人打江南来,持拜帖拜见,那帖子不是给“太川行”的现任主事,而是越了级,直接求见在“上颐园”安享天年的游老太爷。
值得玩味的是,那帖子一进“上颐园”,老太爷二话不说便让德叔将来客迎进园子里,像是来了熟识的友人,多年不见,自是急着叙旧说往事。
游岩秀踏进“上颐园”时,老太爷已在东座的石厅与客人谈了好一会儿话。
他撩袍,徐步跨入厅内,后脚脚跟尚未收起,坐在临窗环背椅上的女客已循声望来。
女客年岁约莫五十出头,发有银丝,但梳得相当整洁,绾着一个朴实简单的髻,用一柄翡翠青玉替别着。她中等身长,脸容瘦削,额面、眼角和嘴角皆有细细纹痕,脸上虽有风霜之味,但眉目刚美,年轻时定也是个好看的女子。
四目相交,女客迎向游岩秀冷峻的眼神,不避反笑。
“爷爷,听说有客自远方来吗?”他淡淡问,一派斯文。
坐在上座的老太爷心绪似是颇为起伏,面色虚红,朝着游岩秀招招手。
“大岩,过来见见小翠……见见这位钟老板。”
老太爷迟疑了一下,像一时间还没习惯该如何称呼对方。游岩秀慢条斯理走近,钟老板并未依礼起身,仍沉静端坐,笑笑看着他。
“‘捻花堂’的钟老板,幸会。”他嗓音持平,仍是以不变应万变。
“‘太川行’的秀爷,久仰大名。”她拱拱手。
老太爷道:“大岩,小翠……钟老板她许久以前也住在咱们这儿,只是后来出了些事,钟老板便离开了……”
“老爷您——”钟老板略顿,忽尔一笑。“不,现在该尊称您一声‘老太爷’喽!老太爷也别喊我‘钟老板’还是叫‘小翠’吧,我钟翠十二岁就被卖进游家当小丫环,一当当了十个年头,您喊我一声老板,小翠还真有几分承受不住。”
“钟老板既是被买进来当丫环,当时能够离去,是因存够钱、赎回了自己的身契吗?”游岩秀问道,在她对面的椅上落坐。
“大岩,这件事——”
钟翠转头面向他,声量微放,压过老太爷的声音,笑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若要简单说,那也行。我当时投河自尽,人一死,自然就离开游府了。”
游岩秀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再松开,他颈后微寒,虽仍未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清楚感受到隐在平静表象下的紧绷感。
他不禁一笑,以往多是他让别人感到紧绷、不自在,现下倒有点不一样了。
他挑眉,唇仍勾着。“可钟老板不是还活得好好的,没死,而且还特意回来惊吓我家老太爷。”欺负他游岩秀,事情勉勉强强还寻得到转圜余地,然,欺负了他游大爷身旁的人,那就没什么好谈,非战不可!
钟翠定定瞅着他,那瞬间表情似有变化。
游岩秀袖中大掌状若无聊地摩挲膝头,沉吟着,忽又道:“钟老板,我想起一事,您当年投河未死,按理该回到游家继续待着,你这一走了之,远走高飞,算是诈欺了主子,你说这事如何办才好?”
石厅里好静,坐在堂上的老太爷微喘着气,来回看着两个晚辈。
钟翠抿唇不语,细眉沉了沉,等着出题的人给答案。
“嗯……原来钟老板没想过这事吗?”
此时,游岩秀俊脸迎向天光洒进的方向,又瞥向她,仿佛挺费思量的。
“契约未解,咱们可以请官府抓逃跑的婢子,这是一个方法。还有另一个法子,阁下可以亲自赎回多年前那张卖身契,只是这价钱多少,咱两家就得好好谈,毕竟钟老板现下发达了,身价不一般。”非从她身上狠狠剥一层厚皮下来不可!
今日踏进游府大门,说实话,钟翠压根儿没想过这问题。
她先是愣住,一瞬也不瞬地直盯着那张年轻俊庞,忽而,怔然的面容一弛,她双肩轻颤,泄出唇角的笑终有几分真诚。
“外头的人都在传,传说‘太川行’的秀爷除信用好、办事牢靠外,更是得理不饶人、有仇必报,而且唯利是图是秀爷本性,锱铢必较是阁下的乐趣。”她点点头。“看来确实不假。”
“好说。”游岩秀表情谦虚得很。
“那就请秀爷开个价,将赎解的契约备好,届时再来谈吧。”语毕,她站起,朝老太爷略福了福身,别有深意道:“见老太爷身子骨仍硬朗,那当真好,小翠希望您长命百岁。”微一笑。“告辞了。”
游岩秀跟着起身,张唇欲语,出现在门外的身影却让他眉峰一颤,止了话。
来的是禾良。
她亲自端着新一批沏好的茶和三色茶果过来。
见石厅里的人全望向她,禾良脚下一顿,最后仍端着大托盘盈盈走进。
“德叔说,老太爷这儿来了贵客,只上过一轮茶,又交代别让家里的仆婢们靠近,所以我就备了些新茶和小点送来。”
在六只眼睛直勾勾注目下,她举止依旧稳稳的,帮所谓的贵客换上新茶,也替老太爷换了一杯,然后把最后一杯搁在丈夫扶手旁的方几上。
游岩秀眯起美目瞪人,下颚绷了绷,禾良好似没察觉到,还朝他无辜地扬扬唇,但对于另一边深长的注视她倒是立即感觉到了,秀容淡淡迎向那名女客,未语先笑,有礼地福身。钟翠回她一抹笑,深邃打量。“这位是……”
老太爷嗓音略带倦味,叹气般道:“小翠,这孩子是咱家孙媳妇,‘春粟米铺’顾大爹家的闺女。禾良,这位是‘捻花堂’钟老板,你们多亲近亲近。”
钟翠两眼像似无法从禾良脸上挪开,看得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第6章(2)
她想干什么?
媳妇儿是他的,想抢吗?
游岩秀在一旁恼得两眉都快打结,若非和禾良好不容易才和好,他大爷这会儿真要关门放狗。
“……米铺家的女儿吗?”钟翠声音很低,几近喃语。
“是。”禾良温驯应话。“我爹年轻时是米铺伙计,后来攒了些钱,就在永宁大街顶了间小铺子卖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