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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良于子夜时抵达家门,德叔听到守门的家丁来报,从自个儿小院落冲出来时,袄衣盘扣来不及扣上也就算了,脚下的鞋还穿反了。

  当家主母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之事,在深夜里如野火燎原般传开,金绣和银屏也都跑出来相迎,但“渊霞院”仍旧安安静静,雪花谧谧轻落,灯笼淡淡摇曳,月光映出一院子清冷。禾良还没踏上回“渊霞院”的回廊,德叔和其他仆婢已跟她千叮咛、万交代,说了许多又许多——

  “少夫人,您心里最好先有个底,等会儿若见到秀爷啊,他这个……”

  “少夫人,您自个儿小心,秀爷他这些天有些……有些半疯,他那个……”

  “还有啊,少夫人,关于‘丈棱坡’鲁大广那桩命案,来阳县衙门前天已经破案,听说是这个……

  “少夫人,秀爷说他虎毒不食子,把一直哭不停的小少爷拎回内房去了,还有他、他手好像有伤,袖子沾着血,还在笑,少夫人得那个……”

  这个、那个的,禾良愈听,心悬得愈高。

  哪知一走进“渊霞院”寝房,她胸口跳得更厉害,几要燃尽的那盏小油灯闪着微光,尽管稀微,仍可让她瞧见桌上的一些些血迹、带血的小刀,还有那颗啃到一半的带血鸭梨。老天!他是削梨削到把手也削进去了吗?

  她连忙走到榻边,撩开床帷,榻内的景象让她双眸一下子湿润了。

  丈夫和衣而眠,连靴也没脱,孩子则裹着棉被、蜷在他腋窝处熟睡着,睡得圆颊红暖、小嘴微张,那只原先装满金色菊花糖的朱木盒摊开搁在床头,里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剩,然后……是丈夫的手,他的左手裹着巾子,血渗出来,虽止了,那红印子没再扩大,仍相当地触目惊心。

  她小心翼翼控制呼息,太重的话,胸口会痛。

  她小心翼翼捧起他的伤手,正苦恼着该怎么解开巾子才不会弄疼他,男人却在此时猛地睁开双眼!

  他低吼一声,紧扣她的右腕,然后……死死瞪着她,仿佛她是随夜风而返的一缕梦魂。“秀爷快放手啊!瞧,又渗血了……”禾良压低声量,不敢挣扎,他拿受伤的那手紧抓着她不放,害她心惊胆颤,痛得要命。“秀爷都不觉疼吗?”

  游岩秀陡然惊喘,刷白的脸色瞬间浮现虚红……痛吗?痛吗?

  他感觉得到疼痛啊!

  所以啊……所以,眼前的禾良是真的,不是梦,是真的,禾良从梦里走了出来,回到他身边了。是吗?

  游岩秀傻住了,傻得很严重,傻傻放开手,傻傻由着禾良帮他重新处理伤口。

  那条染血的巾子被解开,她手劲很轻,怕弄疼他。

  游大爷却什么都不在乎了,即便是痛觉,在他心里、脑海里全都自动演化成快意,无比的快意,难以言喻的快意,让他薄唇恍惚地拉开笑弧,久违的小梨涡轻漩而出,傻傻盯着她。

  清理过后,禾良赶紧从床头柜中取出一个常备小药箱,打开金创药,在他虎口处撒药粉,撒得满满的,确保药粉有深浸到口子里,接着再拿来干净的白色长巾,帮他把伤手重新包扎好。

  弄妥后,她淡淡吁出口气,抬睫,发现丈夫的目光仍痴痴锁住她的容颜。

  她心一痛,不禁轻语:“秀爷伤了手,流好多血,怎地不帮自己上药?”

  他想也未想便答:“禾良回来就会帮我上药。”

  禾良坠着泪,呼息窒了窒。“……你就是要我放不下心吗?”

  “你真的回来了……是吗?是吗?”他喃喃低语。“那天载你们去西郊的老马夫左等右等等不到你们回来,正要进林子里一瞧,才见到金绣摇摇晃晃走出来,她被迷昏,你也被迷昏,那人把你带走了。禾良,我找不到你,把永宁城内外全都翻遍,就是找不到你……”顿了顿,喘息。“……二弟说,你被带远了,肯定出江北地界了,得直接跟‘飞霞楼’接头……我要去找你,不想继续等在这儿,没有我,‘太川行’还能活,没有你,我……我……”该怎么活?

  “秀爷……”

  他这些天的情况,德叔和府里仆婢适才全跟她提了,被人带走的是她,他却瘦了一大圈。禾良努力稳住声音,笑着,尝试放松语气。

  “没有我,秀爷上榻连靴子都忘了脱,怎么办才好?”

  游岩秀似乎还没完全回神,两眼绝不离开妻子容颜,呐呐道:“孩子上榻睡,我有帮他脱鞋,还帮他洗脚。我没有脱靴,等醒来,我要去找禾良,找到你,你就会帮我脱靴了。”热气再度在眸底聚集,禾良怜惜地摸摸他的脸,点点头,片刻才说:“好,等会儿我帮秀爷脱靴、帮秀爷洗脚,洗好脚才好上榻睡觉啊!”

  语毕,她倾身抱过孩子。

  娃儿好些天没睡好,今晚有半疯的爹陪着,分食那甜滋滋的菊花糖,又有娘亲的香帕任他啃咬吸吮,终于睡沉沉、沉沉睡,此时窝进娘亲怀里,他小嘴兀自顺了顺,眼皮动也没动,仍旧深眠着。

  禾良忍住心中激荡,怕搅了孩子安眠,仅轻轻吻着孩子的头,吻了又吻,然后,她这才起身将娃儿移到大摇篮里去,让他枕着他的小虎头枕,盖着小暖被。

  安置妥当后,她直起腰,甫转过身,就被拉进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男性怀抱里。

  游大爷紧紧跟在她身后,疯到这当口,脑子里那条正常的筋终于接上。

  他发狠地搂紧她。

  禾良回来了。不是梦。

  禾良活生生、完好无缺地在他怀里,不是梦。

  等等!

  “秀爷,干什么?你的手有伤啊!”

  妻子的讶呼游岩秀恍若未闻,也不管手伤,直接将怀里人打横抱上榻。

  他神情紧张,目光炯炯,在她脸上、身上梭巡。

  “禾良,你有没有怎样?哪边受伤了?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她用力摇头。“没事、没事的。钟老板只是把我带走,我嗅了一些迷香,后来‘飞霞楼’的人帮我解了,我好好的,没事。”

  “迷香……‘飞霞楼’吗?”

  丈夫说得咬牙切齿,恶华的光在美目里闪烁,瞧得禾良不禁胆颤心惊。

  禾良确实该惊,因为游大爷此时项上那颗金贵脑袋瓜全面复活,恩怨交缠,情仇横生,欲报复对方以消心头大恨的计略正似雨后春笋般狂冒,又如锅中滚水的热泡,噗噗噗直翻腾。

  不愿他再掀事端,禾良拉拉他的袖,将他的心魂扯回。

  “禾良,别怕,我会跟他们讨公道,你——”

  “秀爷那时是不是很痛?”她忽地一问,眸光如泓。

  “什么?”

  “……我打秀爷的那一巴掌,很痛是吗?”抿抿唇,她吐气如兰又道:“方才德叔也跟我说了,\' 丈棱坡’那位鲁爷的事已经水落石出,跟‘太川行’无关,跟‘捻花堂’也无关,是他自个儿把麻烦引上身,怪不得谁……”

  鲁大广先前曾游说“丈棱坡”的众位地主老爷,将麦粮从“太川行”手里转走,因新买家开了高价,只是后来一直没履约,弄得许多人麦货被拖走了,该得的钱却没个下文,中间究竟发生何事,全没交代,而此事一拖再拖,越拖越怨,也越拖越疑,终于有人吞不下这口气,找鲁大广出气。这祸事啊,确实是姓鲁的自个儿招来,自作自受!

  此时,桌上那盏小油灯“嗤”地轻响,火熄了,没了灯火,还有淡淡透过窗纸倾进的月光、雪光,房中色调转冷,但静静凝望的两个人心里,都烧着火,热气蒸腾,情意浮动。

  “开什么玩笑?”游岩秀突地出声,胸膛鼓伏明显,轻淡银光勾勒出他脸部轮廓,那张桃唇拉得开开的。“我谁啊?哈哈、哈哈,我可是‘太川行’的秀大爷啊!好歹本大爷也练过几年基本功,好歹本大爷也夺过几次商会花旗,禾良那点小鸡力气,哪里打得痛我?”

  禾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

  游大爷虽这么说,但声嗓里的自负太过刻意,说着说着,他两眼竟然泛光,在幽暗中闪闪烁烁,闪烁到最后,浓密长睫竟然沾湿了,也跟着一块儿闪烁,那神态说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禾良心一绞,两眸子也跟着他一起闪烁,就是想哭,没办法抑制。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竟异口同声。

  游岩秀有些惊吓地震了震,忙道:“禾良又没有错,不需要道歉,错的是我。”

  “我不该动手打秀爷。”一回想当时情景,她就难受。

  “你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是我自己讨打,我该打.我、我不该说那些话惹你哭……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又一次道歉,握住她的柔荑,仿佛怕她跑掉、怕她消失。

  禾良边掉泪边偎进他怀里,哽咽着。“对不起……我也不好啊……”

  下一瞬,她柔软身子被紧紧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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