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户人家……搬走了吗?”门前挂的牌子,仍是写着“蔡宅”。
“你是说蔡婆婆一家吗?没有啊,他们还在。”只是一般人看不到。
“可是——”他看了眼阅暗的房舍。
“喔,那是因为……因为……”忘记自己不能讲太多,临江及时打住,为难地搔搔头。“欸……你很难了解啦,不过……反正就是……嗯,以世俗定义来讲,他们应该算不在了吧!”
一般人,应该很难理解上述这段缺乏逻辑的语言吧?
但凤遥理解。“你的意思是亡故了?”
咦?他居然懂耶?临江好惊讶。
怎会……是这样的结果?
凤遥闭了下眼,又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就……我也是听说的——”听当事人所说。“大约十几年前吧,好像是有歹徒入侵,本来只是要夺财而已,结果被半夜起来的婆婆撞见,情况就……没办法控制了……”
这桩灭门血案在当时新闻很轰动,尤其一家五口惨死,男主人、女主人、老婆婆、三岁儿子和甫出生的小女婴,无一幸免,死得尸首不全。“十几年前……”凤遥无声低喃。也就是他走后没几年的事,那时他几岁?九岁?还是十岁?他记得那时是有一桩震惊社会的灭门血案,但院长有心瞒他,报纸、电视新闻从不让他接触,如今想来,她应是早就知情。
那现在呢?既然都瞒了十年,为何又开口要他回来寻根,面对昔日亲人的凄凉际遇,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临江研究他脸上复杂的神情,猜测道:“你——是婆婆的什么人吗?”好奇怪,平常的这个时候,婆婆都在这里伸懒腰做运动了,怎么今天连个影儿都没看到,不然就可以直接问她了。
“不,我不是。”凤遥本能地脱口而出。
他从来都不是那个家的一份子,他们不愿承认,他就不是。转过身,他踩着僵硬的步伐离去。
在他走后,一声幽幽的叹息传出。
“咦,婆婆,你躲在角落干么?”临江好意外,原来她一直都在嘛!顺着她的目光,临江看向那道快要消失在巷子口的背影。“那个人,你认识吗?”
“他是我的孙子。”一般人修上千百世都不见得能换来的孙子,他们却没有好好珍惜……
人类多愚蠢,孙小姐骂得对,所以凤遥会恨、不肯承认,是应该的。他们没有脸见他。
见她又缩成小小、小小一丁点,哀怨得几乎埋进那盆枯死的花盆底下,临江瞬间领悟了什么,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阿宝!你是阿宝!”
站在巷子口等红灯的男人诧异回身。
太久没有人这么喊他了,那个曾经是他的家人喊的名字……“你为什么会知道?”
“蔡婆婆说的啊!”顾不得跑得气喘吁吁,临江拉了他便往回走。一路上,他告诉凤遥——
他常和蔡婆婆聊天,所以知道婆婆很想念孙子。
他们心里一直对长孙有极深的亏欠,这些年来一直不肯离开,就是为了等他回来,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还说,他们很后悔……
后悔错待了他。
凤遥始终安静地聆听,没甩开他的手,也没骂他疯子。
第2章(2)
回到54号门前,临江探了探头,还跑去搬动枯盆栽查看,喃喃自言:“咦?又躲起来了……唉唷,婆婆,出来啦,你不是说很想见见你的孙子吗?蔡伯伯、蔡伯母……”
凤遥推开虚掩的大门,不发一语地走到枯萎的金桔树前,拂过几片枯叶,咚咚咚……不是叶片,而是几个扭曲成团的暗影接二连三滚落下来。
“啊,原来这回是躲那里呀……”临江点点头,想起久违的一家人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他识相地悄悄离开。
扭曲的黑影缓慢凝聚成形,即使经过这么多年,凤遥依然能认出父亲、母亲、奶奶,还有……那两团小小的,是弟妹。
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赖坐在地上,没意识到这是多丢人现眼的行为,低垂的头打死不肯抬起。
“爸、妈、奶奶。”他没有太多的挣扎,很平和地喊出声。地上的黑影一愣,同时抬起头,几乎透明的脸庞瞬间涌出一道道水痕,流过脸庞,消失无踪。
那是鬼魂的泪,无形体,但是太强烈的情绪会使魂体元神耗损。“不用难过,我没有怪过你们。”他蹲下身,伸了手,却不知如何做才能使他们好过些。
“对、对不起……”父亲颤抖地说出这句话。第一声出了口,接着也就容易许多,母亲的、奶奶的……一声声,净是愧悔。
孙旖旎曾经说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他们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才领悟这层道理。
世人往往只看见事情的表象,明明是一次次让他们避过死劫的孩子,却让他当成祸胎,将仙人托世、福荫家门的孩子,不知珍惜地丢出家门,落得今日境地,全是他们自找的!
妻子生头胎时突然早产,他闻讯急急忙忙赶往医院,路上出了车祸,瘸了一条腿。
——瘸个一条腿算什么,要不是他提早出世,为这一世的父亲化灾,不改变行程来医院的话,你就会搭上后来那班死亡公车,损失的可是一条命。他用小灾来化掉死劫,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长子满月那天,发送满月糕饼给亲友,谁吃都没事,偏偏素有生意往来的建商夫妻吃了上吐下泻去挂急诊,原本谈好要承包的工程也吹了。
——是啊,包下这个工程,后续爆发建材偷工减料,造成三死七伤的巨额赔偿以及后续官司缠身,也够毁掉这个家了。
接二连三,生意越做越不顺,家境大不如前,他也曾经埋怨过,自从这个孩子出生后便诸事不顺。
——诸事不顺?如果你知道,枉死城早早便为你们这一家人留了贵宾席,还会惋惜他以财气来抵血劫吗?
当初凤遥会选择在这一户人家降生,便是清楚他们的命运,有意助他们避过一家灭门之劫,也因为有他守护,连拘魂鬼差都得退避三舍,敬仙佛而远之。
然而,命定血劫无法平空消弭,只能以今生该得的财禄换取一家平安,自他出生之后,一家人何尝有过熬不去的灾劫病痛?
谁知他们却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将助他们避祸的天人当成了恶鬼转世。
世人永远不懂平安便是福的道理,贪求着太多身外之物,终至招来灾劫。
就像次子出生后,财运连连,随手买个彩券都能中头奖。
——是啊,中个头奖,曝光后被媒体大书特书,引宵小觊觎,终至招来这场灭门之祸,这就是你们要的吗?
福祸相倚,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偏偏世人目光短浅,只见近利,不知远忧。
这些都是后来由孙旖旎口中得知的。
为什么不早点让他们知道?这样,他们就不会将长子视为灾星,错待了他。
——为什么要说?不懂得珍惜他的人,我何必还要让他继续护你们一家平安?是你们自己将福分往外推,他是灵山之神,不过是暂借你们的肚腹托世,一具凡胎之恩,他早已用屡次的化灾偿尽,你们还奢望什么?她说过要他们悔恨莫及,亲口向他坦承错误。
太多的懊悔、太深的亏欠,无法追回也来不及弥补,只能化为道道无形泪影流淌。
“临江说,你们不肯投胎,固执守在这里,是为了等我回来?”若不能亲口向他坦承错误,将那迟了许多年的歉意传递给他,他们说什么都无法安心离开。
“好,那我明白了。”从来没有怪过,又何需原谅?
凤遥没再迟疑,掌心轻轻托起母亲怀中的小婴孩。他并未明确地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一心想着,那么纯净的孩子,该重新有个美好的开始,而不是被困在这里,成为一缕无以安身的孤魂——
而后,微微发热的掌心泛开极温和柔浅的光束,将他们包围。他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却很清楚,这道使人感到宁馨平和的光束只会将他们带往更好的地方。
或许,孙旖旎真的没诳他们,能够拥有如此沉厚笃实的力量,涤去他们的执念以及满腔难以瞑目的怨气,渡往奈何桥,化去一生罪孽后,再以全新空白的魂体进入六道之中轮回,这样的能力还真不是普通人。
“安心地去,我不怨你们。”他说。看着一道道光束在眼前消失、俱灭。
这样的能力从小就有,与呼吸一样极自然地存在,他也从没去探究,看见那些飘荡无依的魂体时,便会助他们一把,无论是人或小动物。当庭院中再次回归原本的黑暗荒凉,他起身,安安静静地退离,关上门,独自走在回程的路上。
初秋的夜风吹来,泛起一丝凉意,连空荡荡的心房也涌上一丝凉寂。从此,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