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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际,‘九宵环佩阁’的主人苗三爷正抚过琴,案上的金炉仍荡檀香。

  他听完两竹僮小夏和佟子所说的,在琴曲最后一音弹落后,修长十指轻按琴面,语调问得徐慢。

  “太老太爷常往她那儿跑吗?”

  两竹僮皆十岁左右,主子问话不敢不答,却是你看看我、我瞧着你,磨蹭好半响,小夏才勉强挤出声音——

  “有时去灶房院子,几次总能遇到一、两回,灶房的人大都见怪不怪了,太老太爷会窝在那儿缠着露姊儿……露姊儿都能哄好他老人家……”

  “太老太爷昨晚饭没吃完,又去了灶房找她了,是吗?”边问,他边起身,两名竹僮已伶俐动作,一个上前欲扶持引路,但被苗沃萌轻轻挥开。

  在这琴阁中,东西摆设从未改变,他虽盲,亦能行动自若。

  另一名竹僮则冲了茶,端来香茗,摆在紫檀木小几上。

  “怎不答话?”他舒适地坐进圈椅里,一手精确地摸到那只盖杯,再出声时,一祥徐慢轻缓,然不知因何,真有教人心脏乱颤的能耐。

  这会儿换佟子硬着头皮答道:“就……太老太爷去、去蹭吃……好像是那祥。”手肘被小夏轻撞一下,他连忙说明。“听说,太老太爷常去蹭吃,但、但厨房院子的人都晓得太老太爷得忌口,所以没敢给他多吃的,露姊儿很知分寸的。”

  苗沃萌之所以对这位“露姊儿”的事上了心,并非因为昨夜在席上被她泼淋一身甜汤。而是事后,他返回自个儿的‘凤鸣北院’清理时,太老太爷乐呵呵地闯进,看着满身狼狈的他抚掌直笑,耀武扬威得很。

  “咱就说,露姊儿好祥儿的!原来我错怪她了,她跟我才是一国、是一伙的!她不给咱甜汤喝,怎么求都不给,原来是准备端出去泼人!现下全明白,咱明白她用心良苦啊!三萌啊——你小子这模样……噗噗……噗哇哈哈哈——你曾爷爷我是痛快了! 你乖,真乖,咱不跟你置气了!所以……紫米银耳莲子汤好喝吗?噗哇哈哈哈——”

  露姊儿,姓平名露,进‘凤宝庄’已一年有余,她打的并非卖身契约,而是二年一契,一直在灶房院子当粗使丫头。

  然,说她是“丫头”似乎不妥,据闻芳龄颇大,都二十多岁却未婚配。

  这般讨好太老太爷,让老人家如此喜爱,她可有什么打算?

  还有,曾祖母留下的七巧宝盒,那朱木盒子他把玩过,七个屉子关关相扣,却也道道相隔,倘有错置,要修缮完好绝非易事,非有妙到巅毫的细致手工不可,而她却是个中能手吗?既有如此手艺,倒进了灶房院子当粗使丫头,当真是她所要?

  “瞧来,你们俩跟露姊儿也相熟嘛。”他淡道,啜了口茶。

  两只小的又互看,眉来眼去的,摸不清主子意思。

  最后还是胆子较肥的小夏支支吾吾接话。“……露姊儿人很好的,见刭咱们俩帮爷备茶、备食、送洗衣物,她都会抢着做。 还有爷治头疼和眼病、每隔三日就得喝一帖的药,都是露姊儿顾着炉火慢慢煎熬出来的。再有,常是卢婆婆替爷备好甜汤或点心,露姊儿就守着,守到咱们去取为止,那东西都还温温热热的,刚好端回来让爷品尝……”

  佟子在一旁点头如捣蒜,边“嗯、嗯、嗯——”地附和。

  “既是你俩该做的活儿都给旁人做了,我要你们还有何用?”

  主子的语气依旧温温淡淡,和气得很,但小夏的胖颊倏地发白,佟子的嘟嘟厚唇张得圆圆,黑白分明的眼睛亦瞠得圆滚滚。

  两只小的说不出话,又开始你看我、我瞪你地无声“交谈”

  然后,教人摸不着头绪的苗三爷突然长身立起。

  裹在夹狭锦袖中的玉手微掠,不消多说,两个小竹僮已咚咚咚地跑起来,一个赶紧取来盲杖递进爷等待的掌心中,另一个已自觉地赶去将‘九宵环佩阁’的门大大敞开,供爷跨出。

  苗沃萌走出琴阁,靠着手中盲杖徐缓前行,两个娃儿就跟在他身后两步之距。

  他暗忖,两竹僮毕竟年岁太小,还得教训一番,要是以往的贴身小厮景顺没被他送去大哥的生意场上打磨,肯定能在这位“露姊儿”身上瞧出点端倪。

  不过……如此也好。

  对这位大龄丫鬟当真好奇了,是该会会。

  ***

  回大宅,凭着记忆沿路走近灶房院子,尚未踏进那扇连结的月洞门时,苗沃萌脚步一顿,握盲杖的五指缓缓收紧,灵敏的耳力一颤。

  哔剥、哔哔剥——

  什么声音……

  哔剥、哔哔剥——

  这声音?

  他脸色一白,忽地加大步伐疾走,几是奔跑了,袖摆与袍服唰唰作响,两竹僮被闹得只晓得起脚猛追,全然不知何故。

  苗沃萌一步入灶房院子的天井,还没出声,便听到好几声惊呼——

  “露姊儿?”

  “怎么了?哪儿不对劲儿……”

  “哇啊啊——”

  “露姊儿,那火烧得猛,你扑去干啥呀?”

  “哇啊!啥玩意儿? 一块破木头?”

  “露姊儿,手都烫红了呀!快放手、快放手,别抱着啊!这么急匆匆又拚命的,就是从火堆里揪出一块乌漆抹黑的木头引,你发烧啊?哪根筋不对了?”

  “呜……人家的烤年糕全掉进火堆里了啦!”

  女子嗓音急起,出乎意料的沙哑,如风一波波株过草海的音质——

  “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啊!吓着你们了,是我错,只是这块木头不一般,烧了可惜啊!它、它……”

  “露姊儿,你手被火烫伤了吗?”

  不该出现的轻柔男嗓幽幽荡开,三个小杂役和陆世平闻声同时回首,见到踏进灶房院子的三爷,一时间全怔住了。

  陆世平尤其傻眼,昨儿个才在他身上出糗,千思万想也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

  然后,他、他……他竟也唤她“露姊儿”?

  他跟她半点也不相熟才是啊!

  她下意识朝跟在他身后的竹僮们瞥去,两个小家伙占着主子目力尽失的便宜,挤眉弄眼对她提示再警告,可惜她着实慧根不足,有看没有懂。

  她怔怔地看他点着盲杖步近,那张玉雪面容罩着忧心。

  “到底是什么木头这般希罕,竟让露姊儿拚着双手灼烧也得抢救?”

  水润长目依旧无着点,偏就有扣人心弦的本事。

  陆世平被他迷得有些昏茫,唇张了张,没能挤出声音。

  至于三个小杂役更是一个挨着一个并肩站立,突见主子来到他们这整天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院子,一下子还真难适应。

  这一方,苗三爷没等到他要的回应,墨睫微掩,笼雾般的目瞳奇异地敛了敛。

  “去把露姊儿手里的破木头拿开,瞧瞧她手伤得如何?”

  他一吩咐,两名竹僮只得乖乖衔命而来,走到委坐在地上的陆世平面前。

  小夏先动手扯她怀里熏得焦黑的长形木块,她摇摇头,眼底闪着连自个儿也不知的乞求光芒,两臂收缩,本能想护得更紧一些。

  佟子指指自家主子,一脸纠结,表示他们俩也是听话办事。

  “禀报三爷,没、没……不是什么稀罕木头,只是……只是这块东西颇实在,拿来当柴烧着实可惜了,能制成小凳子或…… 或砧板之类啊,物尽其用,这才好不是吗?”陆世平硬着头皮急语。

  “是吗?那我还真想摸摸,究竟有多实在?”犹然是大地逢春般的徐笑。

  没辙了。

  陆世平细细喘息只得松了两手。

  当竹僮们取走木头,那被火熏焦粗糙表面刮过她掌心时,她才意识到掌心灼热的疼痛。

  轻捧伤手,她眼巴巴地看着竹僮将木头举到苗沃萌面前。

  “爷,在这儿。”小夏扶上他的手。

  苗沃萌长指若抚琴一般拂过,指腹尚感觉得到火舌余温。

  他笑语:“呵,我手感钝,真摸不出有多实在。这种东西遍地都是,当柴烧正好——”

  话音未尽,他忽地从竹僮手中抽走木头,状若随意地一抛。

  但他“随意”这么一丢,恰恰又把木头丢进火堆里了!

  “爷!”竹僮们双双讶呼,都不知主子是无意,抑或“听声辨位”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了,随便一掷都能命中!

  “怎么了?”他一脸不明就里的表情。

  他的竹僮没即刻答话,而是又发出更响亮的惊呼,还有小杂役们的抽气声和叫声。他们又叫又骂——

  “露姊儿快放手!袖子都着火了!”

  “你哪根筋没接上?啊!你魔障了吗?疯什么魔?疯什么魔嘛!”

  “快!先用地上的残雪冰镇着! 二柱,快去提水来!”

  院子里一团混乱,几个刚小歇过的厨子、厨娘和杂役们全探身出来,再乱下去,定要惊动整座灶房院子。

  “露姊儿手又灼伤了?”苗沃萌点着盲杖走近,语气满是关怀。“这……这怎么回事?”

  小杂役们见苗三爷和和气气的,不显主子架势,心于是稳了些,忙将前一刻发生的事诚实以报,说木头如何从三爷手中飞脱、如何“恰到好处”地掉到火堆里、火舌又如何卷食木头,然后木头又如何被露姊儿拚命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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