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封已经耽搁了七天的催促信。
他的上一封信是在七天前送出的,因要攻打狼关城的前夕,为提防有奸细泄漏军情,所以他下令萧家军其中一支百人箭队,盯住天空,有任何飞禽经过,一律狙射格杀!
所以他去信萧一,接下来暂停以飞隼传递消息进北漠,直到他亲笔去信通知,才能再恢复三日一信的报告。
不知道萧一他们可找到她了?
萧一说,已查知了傅良辰在落水后于五十里处,恰巧被西山大营外军眷村的人救了,救了她的那人,还是阮清风麾下猛将苏铁头的独生女。
萧一说那苏小刀在知道傅良辰便是被他冷落在京城三年的平北将军夫人后,气得暴跳如雷,还口口声声扬言,早晓得傅良辰的身分,早晓得原来她就是那个传言中去佛寺为婆母祈福,却被逼得自请下堂,还流浪落难的可怜姑娘,便就不放她离开了,而是把她藏得密密实实的,叫他一辈子都找不着!
思及此,他不禁露出苦笑。
“原来,我萧翊人辜负发妻的薄幸恶名已经天下皆知……”
他全然不知,其实萧一在写这封密信时,是心虚内疚得大汗涔涔的。
因为是他在苏小刀面前说溜嘴,才给将军惹来苏小刀的一顿骂,可兄弟们虽素来敬主子如天如神,但在此事上,却都是站在少夫人这边的。
“原来世人都知她对我情深义重,深情痴守,唯有我,自尊自大,凭着一股天杀的男性尊严便将她的好统统踩在脚底,视若尘埃。”萧翊人的声音越来越沙哑痛楚。
回想起这十多年来和小良辰之间的点点滴滴,他怜惜过她,疼爱过她,拿她当心爱小妹地照顾,直到三年前被“愚弄强逼”嫁娶时的怒恨怨憎,为此不惜翻脸无情,负心一去便是不闻不问的两年。
然后,他带着古瑶儿到她面前,残忍地说要提为平妻,彻底羞辱了她颜面、踏碎了她的真心,迫得她自请下堂远走天涯。
可她一知道他有危险,竟不顾己身安危赶着去示警,却又被他质疑误解,最后甚至……甚至还连累得她为了救他,中箭落崖。
在她落崖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心神俱碎,只恨不得随着她一跃而下,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如果她不在了,他回头,就再看不到那个一直守在他身后的温柔身影,那个会对着他腼眺微笑、唤他“翊人哥哥”的小女人。
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良辰……不能……不准从他生命中消失……他不允许!
可,他还有机会,有资格挽回她吗?
笔尖蓦然一抖,一小团墨瞬间污了他写了一半的信笺,他悔愧地闭上双眼,只觉撕裂般的疼楚自心口扩大蔓延开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重新取过一张新纸,慢慢一个字一个字专注地写下:务必找到她,暗中护着她,等我回去。
“禀大将军!”赵副将精神抖擞,难掩喜意地大步进来,单膝跪下抱拳道:
“未将和吴副将、江先锋奉您命令,一面大张旗鼓搜索全城,一面暗中守在四城和密道口,刚刚成功生擒了北戎的摄政王爷铁里木,现已押至营中严密看管。”
“好!”萧翊人鹰眸倏然一亮,脸上的沉郁之气也消散了大半,起身道:“干得好,尔等统统记下,大功一件!”
“谢大将军!”赵副将却不敢居功,咧嘴笑道:“那是将军用兵如神,这才能如此快便擒到那铁里木。”
他摇了摇头,“是将士们做得好。”
“大将军,您现在过去营里审那铁里木吗?”
“你先去,我随后就到。”萧翊人低头看着手上那张未干的墨信,声音低沉而沙哑。“等……我把信送出,我就来。”
赵副将看着他憔悴的神情,低声道:“是,末将先行退下了。”
走出门外,赵副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微暗的屋内,那个高大挺拔伟岸如山的身影,脉脉温情中,却是无限寂寥。
第9章(1)
乌水镇外秦家药田傅良辰清晨便起,带了锄头到她负责种植看顾的那亩川芎田除草翻土。
川芎,味辛,性温,归肝、胆、心包经,可活血散瘀,行气开郁、散风止痛。
根状茎黄褐色,羽状复叶,花白色,喜温暖湿热之地,又怕暴热、高温、较耐寒,能在田间越冬……秦家做事仔细,先安排了个老农教导她养顾川芎须注意的种种要点,她也学得极快,很快便把握了个中诀窍。
川芎喜排水良好、疏松肥沃的泥土,她每天都会小心轻手地翻着土,用小网子网去害虫,她甚至还去附近村落搜集鸭鹅粪便,挑回来自己埋堆成肥料。
半年下来,她晒黑也变得更瘦了,可是精神却很好,一双纤纤玉手也磨出了薄茧来。那是一开始操持农具时磨出了满手的水泡,把泡挑破了敷上药,捆上布条再继续做事,一天一天地磨练下来,她便不再那么容易受伤了。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初夏,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绿意盎然,就连日头也变得极为温暖,她常常被晒出了一身的汗。
日正当中,傅良辰停下了摘除杂草的动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抹了把汗,这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石屋。
石屋本就不大,里头只放了张木板做床,一张小方桌,一个简陋的木架子摆放衣裳,就已差不多占满了。
做饭则是在紧挨着小石屋旁的一角,仅用简单的木头搭出来,下雨天的时候湿答答的到处漏水,所以她只能把小火炉拿进屋里,勉强搓些面疙瘩胡乱煮一小锅填饱肚子。
她将锄头搁在墙边,先到水缸舀了瓢清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总算稍稍解了渴热,正放下葫芦瓢要去做饭,身子却突然一僵,慢慢地低下头来,看着满满的水缸。
是她累昏头,记错了吗?
明明昨天水缸已经见底,才想着今天要抽空到两里外的小溪挑水回来的,为什么现在水缸满了?
她疑惑地左右张望,又抬头看了看晴朗无云的天空,难道昨晚下雨了?
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得揣着浓浓的疑惑,放下葫芦瓢,先起了火炉里的炭火,再去洗了黄瓜和白萝卜,切成薄片,随意用点盐花腌了,然后翻找出一枚鸡蛋来,打入一小钵的面粉里,和着水搅拌成了鸡蛋面糊,又撒了点葱花,用少许的油抹在锅底烙成了一张喷香的鸡蛋饼子。
傅良辰就着一碟子凉拌腌菜,慢慢地吃完了一张鸡蛋饼子,就这样打发了午饭。
当她坐在树下那截充作椅凳的圆木上吃饭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藏在石屋暗影处,目光炽烈而心疼地注视着她。
……又令她受苦了。
无数次,他心神澎湃得想冲动出现在她面前,恳求她的原谅,并且紧紧将她揽入怀里,圈得牢牢的,再也不放手。
可是他不敢。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平北大将军,此时此刻,却提不起一丝丝勇气出现在她眼前。
他害怕,看到她满眼恨意的眼神,但更害怕,从她眼里只看见陌生……萧翊人到死的那一天,也决计忘不了她坠崖前说过的话、看着他的目光。
每每想起,心如刀割,手脚冰凉得彷佛置身寒窟,通身上下再无一丝可供活下去的暖意。
他……还有什么资格求她原谅?
萧翊人两手紧握成拳,用力到指节都格格作响,眼眶灼热,却连喘息也不敢稍稍大些,就怕惊扰了她,又吓跑了她。
他心乱如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消瘦的她吃完简陋的午饭,在冷冰冰的水里洗完碗筷,而后又扛起那沉重的锄头往药田的方向走。
良久、良久后……
“主子?”隐于暗处的萧一再也忍不住现身而出,有些焦急地开口,“您既然昨晚便已赶到了,为何不前去与少夫人相见?”
“萧一,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有何资格站到她面前?”萧翊人喉头发紧,疮哑伤感地反问。
“主子?”萧一一愣。
“要是能这样暗暗护着她,时时看得到她,我便也心满意足了。”他低声道。
萧一哑口无言。
自家主子又几时这么颓丧失意没志气过?
“你们统统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她就好。”他低声道。
“可是主子——”
“去吧。”
“是。”萧一只能吞下所有想劝的话,默默拱手离开。
但愿,主子和少夫人夫妻早日破镜重圆……
主子擒拿北戎摄政王后,攻克了大半个北戎国土,致使北戎幼主及太后吓得忙献上锦帛降书,并愿割让五座城池予朝廷,岁岁加倍进贡。
主子本想一举灭了北戎,可也深知当今皇帝疑心甚重,未必做不出狡兔死,走狗烹之举,故而留着北戎这个敌人,似是威胁又似保障,闲来充作练练兵,还能遮遮朝中帝王的眼,如此也好。
其实镇守四方的大将军们情同手足,手掌天下兵马,就算是皇帝想妄动,恐怕也得先好生惦量惦量自己的能力,只是如今君臣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势力平衡,若是可以,大家自然宁可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