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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纠缠他……是谁纠缠谁?!

  对上这般无赖,都不晓得该怎么生气。

  臂膀一阵阵剌骨冰凉,穆容华赶紧将破袖子勉强套上,指腹来回摩挲破裂处的针脚,俊颜时青时白时红——奇诡。

  其实臂肤泛寒,却仿佛留有热度。

  那人的手心粗糙厚实,紧紧掌握他时,像也掐住他的气息命脉,令他颈后发麻、脊柱颤栗。

  他闭目,蓦地用思头,用去纷乱杂念。待张眸时,瞳底已复净明,再不多想。

  入夜,穆府宅第东翼的“宛然斋”按主母喜好,燃起淡淡的昙花宁香。

  穆容华白日回广丰号商行换下破衣,继续埋首工作,后又去了趟码头仓库,与管着搬运夫的工头说了些事,今夜回来晚了,没赶得及陪娘亲用晚膳,一进府就直往“宛然斋”来。

  他接下韩姑手里的药碗,一匙匙喂着娘亲用汤药,边话家常。

  穆夫人这药属温补,重在滋润养气,至于生成多年的心病,非药石轻易能除。此时房中烛光荧荧,韩姑早让婢子们散去,只让守夜的留在外厅,自己则静静退立于一旁。

  帘内榻上,斜卧的貌美妇人刚喝过补汤,漱过口,望着穆容华缓缓露笑——

  “听你这么说,香融的闺女儿嫁得挺好啊,上回见到那顾家姑娘……唔,还是中秋的事吧?”

  穆容华点点头。“知道娘亲喜欢,禾良妹子亲手作了些甜糕和月饼送来,当时娘亲还留禾良妹子一块用饭。”

  穆夫人轻应一声,温阵有些幽远。“禾良……是,是唤作禾良,那是个好姑娘家,只可惜香融过去得太早,没能见着闺女风光出嫁。”她当年成亲,香融跟韩姑一样,皆是娘家跟来的陪嫁丫鬟,后来年纪到了放出去嫁人生子,独生闺女顾禾良尚不足九岁,香融便病死。

  “你明儿个再去春粟米铺一趟,把我那成套的海玉紫珠耳环和钗饰送过去,给你禾良妹妹添嫁妆。”

  “是,娘亲。”

  穆夫人静了静,忽而感叹。“倘是你孪生姊姊尚活在人世间,现下该也嫁了人,有儿有女了,你说是不?”

  一只略显瘦骨嶙峋的手伸来覆在穆容华手背上,他微乎其微一震,看向帘内那张轻布幽思的面容,猜不透、触摸不着,他内心怔然,一时间只无语。

  “可是……不行的……”穆夫人似也没要他答话,迳自思量,迳自低喃。

  “也许真是一个劫,当年你爹请示过祥云寺的得道高僧,怎么看、怎么算,都说……说你们孪生姊弟注定遇上此一大劫,闯得过,往后什么都好了……”轻轻喘息,双眼张得有些过亮。“还好……祖宗保佑……还好,还好是你活下来,死的那个不是你,那、那就好些……就好些的……你爹撒手归西,两姨娘们皆无出,咱们大房就你这根独苗,不能出事,你爹辛苦一辈子打下的家业,咱们广丰号的招牌,都得赖你扛着,不能出事的……华儿、华儿,你是华儿……”

  “是。我是容华。娘,我是容华。”

  “死的是你孪生姊姊,不是你,很好,幸好……幸好……”

  手被娘亲的五指握痛了,那指甲深深捺在肤上,穆容华动也未动,面上一贯温文。“是。幸好如此。”

  “小姐,夜深,该睡下了。”韩姑静静插话,走过来安置穆夫人的靠枕,亦些微使力地将那只紧掐不放的手扳松开来,搁进锦被里。

  “请娘亲好好歇息。”道完,穆容华起身,如以往每一次请安过后,步伐徐慢地走出“宛然斋”。

  通往自己院落“雪霁堂”的长长回廊上,月光斜打入廊檐,穿透镂空雕刻的影壁,被分割成方方块块的光投落在他胸前半身,藏去他的眉眼神态,直到这时,才听胸内吐出一声气息。

  多年而成的郁结,仿佛如何都消不去的无形块垒,沉沉压着,或者终究是麻木的,痛或不痛,常也分不清了。

  他渴望能潇洒不羁悠游天地人世,渴望能向谁借一狂风,吹散这有形的肉身和无形的思绪……

  只是,能向谁相借呢……

  脑海里乍然浮现的一张黝黑面庞让他方寸陡凛!

  带嘲弄的深黑长目,流里流气的眉梢眼角,永远噙着玩弄笑意的薄唇阔嘴,乱糟糟又黑得发亮的发,东翘西翘地散在颈后、肩上……

  那家伙!游石珍!

  他下意识磨磨牙,手悄悄攥成拳头,实不知怎想起他。

  今日那伏在屋瓦上的年轻汉子,似乎提到关外、提到……马贼?

  殷叔正领着人固守关外那处新设的货栈,再过几日,身为广丰号大掌事的他亦得亲自前去一趟,而近日从关外汇报过来的消息,并无关于马贼之事……

  ……想玩,下回落进我手里,再陪你好好过招。

  突地幻听一般,耳里划过那样的话,甚至又流荡着放肆的笑声。

  阴险!无赖!要命的不讲理丨。

  谁想跟那家伙玩?!

  此时此刻的他自是未察,甫一思及珍二,在“宛然斋”里堆叠出来的那股沉重郁闷,不觉间已被抛到某处,抛到连他都不知道的某个小角落,暂被遗忘。

  回廊远远的另一端,一只燃得煦亮的灯笼朝他迅速飞移过来。

  见到提着灯笼,生得圆圆肉肉的可爱小姑娘,穆容华露笑……

  “是韩姑遣人唤宝绵过来的?怕你家少爷认不得回雪霁堂的路吗?”

  唤作“宝绵”的小丫头才十二、三岁模样,圆润脸上倒摆出老气横秋的神气。小姑娘不能说话,却能读懂唇语,此时未提灯笼的小手比得飞快。

  穆容华一下子便瞧懂——

  原来他收在房里的小丫鬟知他回府,早帮他备妥一大盆热水和热饭、热菜、热茶,岂知他耽搁再耽搁,不回院落还杵在回廊上“晒月光”,热水和热食都快给晾凉,莫怪小姑娘要鼓起腮帮子。

  小小年纪,倒管到他头上来。

  穆容华走近,摸了那鼓鼓的嫩颊一记,问:“宝绵,不如你可怜少爷我,嫁我当娘子吧?你爱管,我由着你管,可好?”

  他的话惊得贴身小丫鬟倒退两步,瞠眸飞眉兼小口一歪,满脸怪相。

  穆容华仰首哈哈大笑,十足恶少的笑法。

  他甚少这般笑……不!似乎不曾有过!

  待笑出,他不禁微怔,脑中又浮现那张棱线分明的无赖面庞……

  所以,结果,还是受珍二影响了,以为学着放声大笑,就是真洒脱。

  他敛起不太适合自个儿的张扬眉目,瞅着愣愣仰望他的宝绵,浅淡勾唇……

  “回去吧。你少爷肚饿了。”

  第3章(1)

  大半个月后——

  幸得墨龙这匹骏马,穆容华自得知殷叔在关外出事、到快马赶至,仅花十日。殷翼当日是领着人前去接应域外赶来的一批香料,走这批货,路还是新开的,若能走通、走顺,广丰号关外货栈才能稳立。

  但结果货没接到,人亦失踪。

  所谓出外靠朋友,穆容华自知离开自家地界,想要探消息、借人借力,还得摸清地头属谁。于是又花去几日时候,透过某位中间者牵线,来来回回斡旋,终得回应,只是——

  此时坐在大红花轿内,他抚着身上的大红嫁衣,听着轿外的喷呐、锣、钹吹吹打打……自己究竟应下何事?想过又想,胸中仍虚浮不定。

  约莫一个时辰前,他与那位中间者第三次会晤,对方说,“地头老大”愿意相帮,手边也已掌握明确线索,亦布好了局,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问他愿不愿意当这股“东风”?

  怎能推卸?!

  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是没料到,这股“东风”,竟是如此——

  “地头老大”传话过来,说是布下的局里,就少一位胆大心细的姑娘来充当新娘子。而这新娘子明摆着,就是用来钓贼上勾的大香肉之一,所以最好会点拳脚功夫,最好身强力壮、力气十足,最好不怕真被贼人轻薄去,最好最好,来个男扮女妆。

  他求人帮忙,自个儿哪能不出力,“地头老大”既如此要求,他便入局,妆点成新嫁娘模样上花轿。

  原以为一切作作样子而已,岂知啊岂知,一场迎亲嫁娶的戏作足真样。

  凤冠的样式小巧精致,他头上没罩大红喜帕,而是顶着一幕用米粒般大小的珍珠串成的盖头。

  他撩开轿窗帘子,再拨开面前垂坠的珍珠串,悄悄觑向外边。

  怕搅了“地头老大”的局,今日随他去见中间者的穆家人马听他吩咐,先被遣回数十里外的关外货栈待命,只有他的小丫鬟倔着驴脾子打死不退,硬跟到底。

  宝绵正亦步亦趋跟在轿侧,竟也穿得全身喜红,打扮成随嫁的小喜娘,圆脸红扑扑,嫩唇点绦,就可惜表情有些凶狠,她皱着眉,眸子瞠得圆大,滴溜溜转,怕有恶人藏在暗处、随时要扑来似。

  小女孩家一番妆扮后,果然是含苞待放的可爱小花……穆容华瞧着心底泛软,随即想到自己此刻模样,不禁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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