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名鬼魂是祭品当中少数的青壮年男子,但是一个生前瘸腿又瞎眼,一个出生即畸型驼背,都是被遗弃了,只能行乞,死后这三年也是无依无靠的一群,和那些孤苦无衣的老弱一样只能被逼着成为牺牲品。
那三名过去领着村民,毫不留情地捉拿孤儿与乞丐当祭品的男子,只是低着头,让两名守门的鬼魂痛骂,完全迥异于过去三年来冷酷的行径,他们甚至也不为自己辩解,只说道:这一切都是他们的主意,与妻小无关。
那些已经拜张萸为师的鬼魂都聚了过来,大多是沉默的,因为他们内心也充满挣扎,说不恨是假的,每当妖怪真的放过了村子里的人时,他们内心就充满怨毒的诅咒;而当妖怪终究连村民也不放过时,他们心里也升起报复的痛快感,可是他们同样明白那些妖怪只是想看他们自相残杀取乐,换作他们是有家人的,也许会犯下同样恶劣的罪行——谁知道呢?高贵的情操说起来容易,人们都不相信自己是脆弱的。
愿意牺牲小我的人曾经存在过,但是能够一了百了的死去是一回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要一再承受相同的磨难时,还愿意自愿牺牲的又有多少?
张萸知道,此刻只有她说得上话。老实说她真不愿意当这种伪善者——劝别人不要恨。哈!她自己做得到吗?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们。”张萸深吸一口气,“干尸的法力虽然不强,但他能让桃花村陷入地狱,能一直困住你们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利用了你们恐惧的力量,众生的爱恨痴嗔是很强的业力,更何况是你们夜复一夜地产生的恐惧与憎恨,这个结界就是靠你们的惧与憎而来的,只要你们还恨、还怕的一天,就永远出不去。我可以给你们力量,但我给不了你们宽恕的理由,我自己也想不出来……要不要放下,你们自己决定吧。”然后她背过身去看着山神,双手抱胸,好像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沉默蔓延开来。
良久,樱樱看着张萸,又看了看她曾经很惧怕的村民们,首先站了出来,“大姊姊要我不要恨,我就不恨。”
张萸撇过头,用力眨着眼。她才没有想哭呢。
小丫头都这么说了,瘸腿的想了想,啐了一声,“师父说了,入了师门,要怀济世之心,永远给众生一条生路。老子才没空恨,老子要学术法济世。”
另一名丈夫十多年前就去世的寡妇道:“算啦。就像温夫子说的,他们也只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现学现卖,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温书呆摇头晃脑地道,看得张萸又是一阵无语。
这书呆真的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好吧,决定不恨的,就到树林里,请愿意拜师的过来拜师,还没想到该怎么做的,就去打扫吧。”
然后张萸就看着庙里几乎所有鬼魂都走出了山神庙,就连有些犹豫的,最后也是啐了一声跟上去,她忍不住笑了。
“其实我才该拜你们为师呢。”她自言语地道。
“张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温书呆又道,张萸有些想翻白眼地瞥向他,却见他拿出一块方帕要递给她,张萸才发现她方才真的不小心掉了一滴眼泪,鼻子也湿湿的。
但这臭书生的举动,不知为何就是让她又羞又恼又无语。
他真的很不会看时机,很不会看人脸色欸!
“我自己有啦!”她气虎虎地走开了。
又莫名地被讨厌了。温书呆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落寞地收回方帕,在收回袖子里时忍不住想,难道她嫌这方帕不好看?还是有臭味?他忍不住拿起来嗅了嗅,虽然没闻到什么异味,但默默地想也许他该找口水井把它洗一洗……
张萸来到庙门外,却见到让她有些讶异的一幕。
村民们朝着向他们走去的鬼魂们跪了下来,被跪的鬼魂们一下子也有些无措。
嗳,看来,不只恨需要解放,愧疚也是吧。这三年来,不是所有眼睁睁看着他人成为祭品的村民都无动于衷,明知道自己也逃不过,明知道这是错的,却也只能日复一日在愧疚中度过。有谁是真的能在知道自己一夕的平安,是他人的牺牲换来时,还能够睡得安稳的?
诡黑无光的天幕,隐隐地,好像有黯淡的繁星在闪烁。
结界的力量,正在削弱。
第2章(2)
鬼魂当然是不需要睡眠的,而张萸则在天亮前小睡了一会儿,她的徒弟们非常孝顺地将山神庙小小的内厅整理得干干净净,还弄来了些干草,她把斗篷往干草上一铺,将就睡了一会儿。
结界里,其实没有真正的天亮,天幕只是变成了火红色罢了。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还没走出内厅,就听见温书呆悠闲吟诗的嗓音,看来这书呆只是单纯念书念到脑子坏掉了吧?
这鬼结界里,哪里来“万物生光辉”啊?他把满天红光当成朝霞了不成?
“这几句,是勉励世人要珍惜韶光,好好打扫和学习。”温书呆又道。
张萸楞住,然后她听见她的徒弟们齐声应道:“夫子说得是!我们会努力打扫,用心向夫子和师父学习!”
“……”珍惜韶光是真,但打扫和学习是哪里来的?这书呆真的越来越可疑了啊!他是真呆,还是装呆?
张萸走进山神庙前厅,就见温书生沾水在墙上写字,鬼魂们或席地而坐,或站在山神庙外,还真的是在上课啊?
“师父早!”一见张萸,鬼魂们全起身让出地方来。
“乖,早。”让一群年纪比她大的鬼魂喊她师父,其实怪难为情的。
“张姑娘,早。用早膳吧。”温书呆朝被挪出来当普通桌子用的神桌上扬了扬手,张萸才发现桌上搁了一碗清粥,一碟咸瓜丽,更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一条煎鱼!
“这哪来的?”结界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米和瓜谨是我带在路上,饿了可以炊煮来吃。鱼是他们抓的,当然粥也是他们熬的。”温书生解释道。
哪个书生会带米在路上煮?要带也是带干粮吧?这家伙真的异于常人欸!
“虽然我们不用吃饭,但师父和夫子总要吃的,所以我们想到,有一条溪流经桃花村,我们就想说试试看能不能抓到鱼,想不到还真的能。”徒弟们开心地道。
张萸知道那条溪,但她记得结界里的溪是干涸的吧?
当然,也许因为结界的力量正在削弱,加上昨晚那场奇妙的暴雨,溪水先破了结界也说不定。总归,这是她徒弟们的心意,而且结界的力量削弱更是大好事,她不免有些感动,便问书生道:“米还有多少?”
“这些。”他拿出书箧里的麻袋。
“……”他的书箧只装了米吗?他真的是书生吗?张萸再次无言地看着那一大袋米,“给我几粒就好。”
温书生虽然不明所以,仍是捞了几粒米给她。
“有杯子和碟子吗?没有碟子的话,用树叶也行。”
“有!”一名鬼魂取来昨夜整理山神庙时顺便洗干净的祭杯和碟子。祭杯原本有三只,但另外两只老早破了,而碟子缺了一角,但还能用,一只被他们拿来盛煎鱼了。
张萸从自己行囊里拿出水袋,倒了点水,将米粒放在碟子里,双手结印念了一串咒语,接着结印的手一挥——
几十碗白饭和水酒出现在桌上。
“这是民间祭拜的老方法了,你们都知道吧?都来拿碗饭,一起吃吧。”
许久没能吃到热腾腾的白饭,鬼魂们同样一脸感动,“谢谢师父!”他们取过白饭,这回知道先让老弱妇孺享用了,一个接一个将白饭往外传,桌上的白饭始终没变少,直到每个鬼魂手上都有一碗白饭为止。
温书生看得赞叹不已,“能不能把鱼跟瓜赍也多变几份出来?我想吃蒜泥白肉……”
“……你当我神仙啊?”这书生到底从哪里蹦出来的?他脑子还好吗?
“我只是说说。”温书生仍是笑得一脸温文儒雅 ,接着仿佛没事似。
张萸心想,也许她太小看这书生了,他若根本知道这些村民全是鬼,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对了,有缘能同桌吃饭,又共睡一个屋檐下,却仍不知姑娘芳名,能否冒昧请教?”
张萸顿了顿。他昨天真的没听到她讲的话?他不是知道她姓张吗?还是他只是从她题在桌巾上的字猜的?
“哦!在下忘了先自我介绍。”温书生忙不迭地道,“在下姓温,名颐凡,颐养精神的颐,凡夫俗子的凡。
本是京城人士,这次是出远门访友,如今受了故人之托,赶回京城教书。”
温颐凡。连名字都这么像穷酸书生会取的名字。张萸忍不住在心里取笑,“我姓张,单名萸,勉强算凭澜城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