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迎娣离开之后,常永瞻也思索良久,想到她对自己如此用心用情,他确实辜负了这份感情,以致她宁可当个弃妇,也不想再继续维持这段婚姻,那么想要说服妻子回来,就得有所响应。
“我真的只把她当做妹妹吗?”常永瞻扪心自问。
其实他并不讨厌迎娣,可是说到男女之间的感情,两人相处时间太过短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常永瞻自认不是个会轻易动心动情的男人,凭借着家世和外表,又有哪一户人家不想把闺女嫁给他,而女人见了他,就像是蜜蜂看到蜜一样全都黏上来,太过垂手可得,也就不摆在眼里。
如今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却主动求去,还搬回娘家住,这可是自己想都没想过的事,常永瞻起初感到愤怒,原本打算圆房之后,就马上带着妻儿启程回京城,现在计划都被破坏,得要延迟出发。
可是冷静下来之后又想,他要是真的觉得不满意,大可顺势把人休了,反正当初也是娶得不情不愿,可是看着迎娣亲笔写的那张信纸,上头每一撇、一捺、一横、一竖,都是对自己满满的情意,常永瞻无法否认有了一丝动摇。
真要休妻,也不过是找一个借口,可这真是他想要的吗?
他头一回感到迷惘。
过了两天,常永瞻命下人准备好马车,打算亲自走一趟陈家,心想迎娣应该冷静下来,两人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于是这天下午,虎子便驾着马车载着主子来到平遥县,当晚先在城内的常家别庄过夜,翌日一早再启程前往梧桐村。
常永瞻一路看着在田里耕作的百姓,不是种植玉米,便是高粱、小麦,每个人都很辛勤地工作。
马车驶进村子,放眼望去,还是一样的场景。
“咦?那不是二奶奶吗?”虎子突然指着前面说道,他自认很会认人,不会看错。
顺着他的手指,常永瞻望了过去,只见对方穿着粗布衣裙,头上还用块布包覆着,手上挽了一只食篮,身边还跟着几个蹦蹦跳跳的孩子,正迎面走来,看了半天,果然是她没错。
待马车驶近,就见迎娣圆脸上漾着灿烂笑容,黑白分明的双眼在阳光下也闪烁着光芒,不时跟身边的几个孩子交谈,唇畔逸出一串开朗的笑声,这跟在家里见到的端庄拘谨模样完全不同,不再是个笑不露齿、立不摇裙的大户人家媳妇,活脱脱就像个寻常十六岁的小姑娘。
常永瞻不禁怔然,心想这副模样不就是原本的她吗?其实迎娣跟三年前一样,并没有变,只是因为待在常家,不得不伪装自己。
“……停!”
于是虎子连忙拉扯了下缰绳,遵照主子的命令将马车停在原地。
待他从马车上下来,觑见迎娣也停下脚步,一见到他,原本盈满在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常永瞻顿时有些不快,难道她就这么不想见到自己吗?
迎娣见他亲自跑一趟梧桐村,心想该不会真的送休书来了?这个念头让迎娣的心脏不由得紧缩了下,虽然是她主动求去,但还是会伤心,因为这个男人终究无法给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迟疑了下,还是上前两步。“你来了。”
“大姊,他是谁?”二娃仰起好奇的脸蛋问。
迎娣有些语塞。“这位是……”他若是拿休书来的,还算是她的相公吗?
“我是你们的大姊夫。”听眼前的小丫头称呼迎绨一声大姊,应该就是她的妹妹了,虽然三年前曾经依照习俗陪迎娣回门过,但是没待太久便离去了,常永瞻对小姨子根本没有半点印象。
一旁的二娃马上抱住迎娣。“你是要来带大姊走的吗?”
最小的丑娃和铁蛋也立刻伸手抱住最喜欢的姊姊。“不要把大姊带走!”
常永瞻试着跟几个孩子解释。“你们的大姊已经嫁给我了……”
“可是你欺负我大姊,就是坏人!”二娃听到婶母她们偷偷在私底下说大姊是被婆家的人欺负,才会搬回来住,所以绝对不能让大姊被带回去。
丑娃和铁蛋同仇敌忾。“坏人!”
“不许无礼!”迎娣轻斥。
三双眼睛还是瞪着常永瞻看。
迎娣一脸歉然。“他们还小,什么都不懂,请你见谅。”
看着还很年幼的小舅子和小姨子,脚上穿着粗麻做的草鞋,衣服上还有几处补丁,身为陈家的女婿,却什么忙也没帮,连常永瞻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我想跟你谈一谈。”就因为这桩亲事不是他心甘情愿的,所以根本不在意岳家的情况,直到这时,才不得不反省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她牵动唇角。“我正要送点心到田里给我娘他们吃,不如相公先到家里等,距离不远,我很快就回去了。”
“我跟你一块儿去,也可以向岳母打声招呼。”常永瞻并不是不懂礼数,只是三年前的他太过年少轻狂,又太目中无人,身为女婿该做的事,一项都没做到。
“好。”迎娣只好颔首。
常永瞻回头叮嘱,要虎子在原地等候就好。
第5章(2)
就这样,迎娣又带着弟妹,以及常永瞻往前走了一段路,没过多久,来到一块田,放眼望去,玉米已经长了约莫六寸高,一株株的顶端都冒出玉米穗,大家正忙着授粉,如此一来,玉米才会长得特别大,能卖个好价钱。
“娘——大哥——”
二娃他们站在田埂上,朝背对着他们的身影叫唤。
很快地,常永瞻见到有人一路拨开玉米叶,从里头走出来,是个皮肤晒得有些黑的瘦高少年,一见到他们,便咧开嘴笑了笑,接着是位头上包了块布的中年妇人,两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巴。
“娘累了吧?”迎娣见到母亲,连忙掏出绢帕帮她擦汗。
邱氏瞥见长女身旁高大英挺的男子,觉得有几分眼熟。
“见过岳母!”常永瞻拱手见礼,证实了邱氏的想法。
她先是愣了下,想着女婿和三年前回门时比起来,真是变了很多,她本能地婿……怎么会到这儿来呢?会把鞋子弄脏的,阿娣,快请他去家里坐。”
铁柱对他横眉竖眼。“你来做什么?”
“不可以这么跟人家说话!”邱氏轻斥。
“无妨。”看来他很不受欢迎。
迎娣将手上的提篮摆在地上,然后吩咐铁柱。“我做了一些花卷和馒头,你们跟三叔他们趁热拿去吃……”然后又跟母亲说了一声,便向常永瞻点头示意,要他跟着自己走。
“岳母,那我先走一步。”常永瞻又拱手说道。
看着大姊带着那个姓常的男人——铁柱可不会承认那是他的大姊夫,便把弟弟妹妹叫过来,要他们去保护大姊,免得被欺负了。
于是二娃他们马上追过去,各拉着迎娣的一只手,瞪着常永瞻,不让他接近。
“你们别太失礼了!”迎娣朝弟弟妹妹们笑骂。
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我要保护大姊!”
“你们真了不起!”她笑吟吟地说。
三个孩子被大姊夸奖,都骄傲得不得了。
于是,由二娃起头,他们开始哼起自己改编的曲子。
“家住山西平遥梧桐村,陈家庄上有家门……芹菜白菜白水萝卜菜,茄子黄瓜带藕根,辣子韭菜带蒜苔,还有好多玉米……转了东街转西街,我的玉米卖得快,今天卖得好价钱,高高兴兴回家转……”
他们哼着一遍又一遍,常永瞻也不禁受到感染,差点就跟着哼起来。
常永瞻看着他们友爱的互动,可见手足之间的感情相当浓厚,再听着迎娣发出的笑声,那么自然率真,不必顾虑身分,也不需要矜持,身为常家的媳妇,是不可能让她这么随兴自在,想到迎娣只是农家的女儿,却要去适应大户人家的生活,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可他却从来没有在信上关心过一、两句。
再想到方才见到岳母,在岳父过世之后,一个妇道人家要下田干活,还得带大几个孩子,迎娣想必十分担心,而自己不只在外头有了小妾,还生下庶子,甚至带回家来,让她在心灰意冷之余,不得不主动求去,回到家人身边。
直到这一刻,常永瞻终于开始明白她所承受的委屈,而自己不但没有体谅以及将心比心,还认为只要道一声歉就够了,难怪迎娣宁可主动求去,也不想与他圆房,成为一对真正的夫妻。
和等在半路上的虎子会合之后,迎娣又带着他往前走一段路,来到一座窑洞四合院,上头利用天然土壁挖出许多孔,共有上下雨层,可以住上整个家族的人。院子里正晾着衣服,更有几只鸡在跑,还有坐在矮凳上打盹、负责看家的白发老妇,看来其他人都到田里干活去了,四周相当宁静。
“那是伯婆……”迎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声介绍。“往这边走!”
她将常永瞻带进和二娃、丑娃起居的房间,就算三姊妹睡在一张土炕上,也不会嫌挤,接着又把灶上蒸好的馒头分给弟弟妹妹,然后要他们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