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自觉撑起眼皮,想要亲眼看看有着这样晓风明月般嗓子的主人是谁……
可涣散迷离的眸光透过重重人影,在暮色四降之中,只隐约瞥见了一抹修长雪白的挺拔宛若谪仙。
近郊马道上,驾着驴车的几个大汉已然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地上,在驴车前方煞气腾腾肃穆如山的数名黑衣高手,却是屏气凝神、敛眉垂首地护卫着那一个箭袖负后,静静伫立的修长瘦削身影。
白袍如雪,腰带绣金,玉冠束发,苍白清俊却映丽尊贵。他就是盛汉王朝四大侯之一,据闻奇毒缠身,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的镇远侯默青衣。
尽管春夜不寒,他依然披着宽大的雪狐披风,眉眼微倦,黑眸郁郁。
车帘已经在慌乱间被扯落了,十数个狼狈不堪的女子在呼痛声中挣扎爬起,在见到这美若天人的如玉公子时,无不惊艳地铲抽了口气!
“郎、郎君……多谢郎君相救大恩……”
“奴愿为马为牛,报答郎君……”
另外几个也被喂了哑药的则是频频磕头,十分楚楚可怜。
她们都是邻近城镇中被或拐或卖的贫家女子,不是挣扎猢口求生,便是想寻一条出头的青云路默青衣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蹙,低声道:“去把人带出来。”
“诺。”
“其他的,各舍些盘缠,打发她们自去吧。”
“诺!”
黑衣高手有的去救人,有的则是冷着脸子打发众女。
默青衣在护卫簇拥下,回到自己的车驾上,尚未坐稳、车帘未落,便有股冷风窜入,他手中大帕蓦然掩住了唇,撕心裂肺地闷咳了起来。
“侯爷,您受寒了。”亲自驾车的燕奴目露忧心。“当初就不该惊动您的。”
“咳咳咳……”他微微摆手,雪白俊雅的脸庞浮现了一抹病态的酡红,叹道:“无事。”
“侯爷……”
“通知舅父了吗?”
“已然通知伯爷了。”
就在此时,一名黑衣高手迟疑地在车帘外低禀:“侯爷,表小妲坚持要带同掳的一名女子回府。”
“又不是养猫儿狗儿,不准她再胡闹。”他轻声道,“她这趟贪玩擅自出府,累得两府人仰马翻,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黑衣高手一拱手,“是,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送她回伯府,告诉舅父,若不拘着她,下次我就亲请娘娘赐下宫嬷代为管教。”
“诺。”黑衣高手眼睛一亮。
这安定伯府一点儿也不安定,阖府三天两头闹笑话,若不是身后有镇远侯府,又看在宫中昭仪娘娘的份上,恐怕早被皇城众王公贵族排挤出勋贵圈外了。
“大哥哥……坏……我要跟祖姥姥说你欺负我……你们这些狗奴才放手!本小妲话还没说完……”
小女孩挣扎踢脚撒泼哭闹地被塞进了另一辆马车中,驾车的黑衣高手面无表情地扬尘而去。
邓箴浑身腰酸背痛,背后又因护着小阿峨时撞淤了好大一片青紫,后脑杓原被敲了闷棍的伤处更是痛得不得了,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怎么是你?”那个淡如清溪、温若和风的好听声音忽然出现在她头顶。
她猛然抬头,霎时竟痴了……
瞻比淇奥,绿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渐渐升起的月光下,他宛若自《诗经》中翩翩而来,温润如玉,清淡如风,厚厚的雪狐披风在他身上非但不显笨重,反而令他清瘦挺拔的身躯更增添了一抹弱不胜衣……莫名教人心疼。
“可需人代为延医,抑或是送你返家?”默青衣静静地凝视着她,语气很淡,却有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和。
这少女,近看更是瘦弱得风吹会倒,小小的肩头和不盈一握的腰肢却依然努力挺直着,看似不起眼,却柔韧坚强如蒲草。
……他仿佛隐约看见了自己。
默青衣随即摇了摇头,自嘲地哑然一笑,几时学得这伤春悲秋长吁短叹的酸儒息气来了?
第2章(2)
见少女仍呆呆地仰望着他,不发一语。
“你,不会说话?”他眸底掠过一丝讶然,心中歉意陡生。“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
邓箴有些心急地想解释,可一想到两人本是素昧平生,自今日后也再不会有相识相遇之时,便息了这抹向他解说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的心思。
默青衣也未再细究,只是简单地问她:“你可是京城人士?”
邓箴想起早已将他们一家除族了十六年的京城邓氏族人,眼神一黯,摇了摇头。
“那,你可有家?”他眸底有一缕不忍。
她点点头,想了想,随手捡了根小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家住五十里外,荞村。
他略感诧异地瞥了她一眼。
邓箴不知怎地被他这一眼瞅得心发慌,小脸悄悄地红了,只敢垂头地再写下了一行字。
恩公大恩大德,小女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不用谢,今日之事,你便当从未发生过。”他眉宇微舒展了,对身后的黑衣护卫吩咐道:“仑奴,送这位小娘子安然返家。”
“诺!”
邓箴傻傻地望着他修长身影翩然从容地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眼前……
谪仙,又回到天庭神仙洞府了吧?
她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在做梦一样,一连串的惊喜、惊吓、恐惧和绝望,最后是宛若画中仙的恩人公子从天而降相救……
“说给阿弟们听,他们定然以为我在说传奇话本儿了?”她喃喃。“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恩公一面?”
——只是她自知,此生是再不想踏进这繁华鼎盛却危机四伏的京城一步了。
当天夜里,黑衣护卫送她到了村口,她满怀感激地深深一蹲礼,再抬头时,眼前已然人影不见。
她踩着崎岖不平的村里小路回家,路经罗婶子家门外,听见隔着木墙内的罗婶子还在兴奋地吹啸着自己的鸡蛋子被贵人们抢光了,谈笑着在京城见识到了多少新鲜的好玩意儿……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到她。
……村子里,就没有人关心过她的下落、担心过她怎么没有和他们一起回家吗?
邓箴心阵阵发寒,默默地低头而过,只是步伐有些微的踉跄无力。
也对,她和弟妹们虽然在荞村里住了十几年,却从来不是他们眼中真正的同路人。
他们姊弟四人,唯有彼此。
当她终于赶回到家门前,就看见大弟和小弟蹲坐在矮矮的门槛上,面上泪痕未干,两颗大头睡得东倒西歪……
那一刻,她泪水夺眶而出,心里却是满满、满满都是暖意。
弟弟妹妹就是她的所有,只要有他们,她永远不觉累,也什么都不怕。
暮春时分,风过林梢,松声涛涛在侯府最为幽静的那一处松院里,三面松林环围,中有镜湖烟波,湖上筑有一小阁,檀木为窗,暖木为地,上头铺着厚厚的北地雪狐毯,当中是只紫檀矮案,案上有美酒有清茶,还有一只描金食盒,中央赤金狻猊的小炉则静静燃着一室南海沉香。
默青衣膝坐着,映丽清俊的皓玉脸庞专注地审视着手中的锦帛,半晌后默默地将锦帛还予大马金刀盘腿坐在面前的高大粗犷男子。
“雷兄,教你为难了。”
“没什么好为难的!”浓眉大眼、一身铜筋铁骨的关北侯雷敢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地一拍大腿。“老默,这麻烦撂不撂手都在你一句话,是好兄弟就别同我客气,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干!”
他沉默片刻,苦涩一笑。“无须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便公事公办吧。”
“其实帮忙在熙山大营安插个校尉职也没啥大不了的,妥妥小菜一碟儿,可老子就是见不惯他们老是拿着你当幌子,在前头招摇撞——”雷敢卡住。
默青衣微微一笑,神情温和,并不以为意。
“咳,我是说,谁家没几个惹麻烦的亲朋好友?偏偏就他们那一家子事儿多,而你这奸诈狡猾的遇上他们,也只能变个任揉任拿捏的怂包,我看了就火大,胸闷哪!”雷敢差点拍裂面前这结实的紫檀案。
“知道你是看在愚弟三分薄面上,这才将事先拦了下来。”他以茶代酒,眸光真挚地相谢了一杯。“雷兄,多谢,这份情义我默青衣惦着一辈子,这一生还不了,来世再继续还上。”
“老默,你……你这话不是活剐我的心吗?”雷敢越说越气,昂首喝了一大口热辣辣的酒。“行了,老子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往后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都包在老子身上,老子来处理!看还有哪个不要命不要脸的,就叫他来跟老子的拳头说话!”
“雷兄……”默青衣不禁轻笑了起来,刹那间,恍若月色融融、清风朗朗下,一树淡极至艳的梨花开了……
“好家伙,幸好你不是个女的。”雷敢看直了眼,半晌后“余悸犹存”、满心不是滋味地嚷嚷。“嘿,我说老默你在外头没事可别这么笑,会出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