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杏伦医院——
区明海看着刚脱下来,此刻挂在衣架上、象征着骄傲和责任的白袍,今年二十七岁的他,首次感到茫然失措,不知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细细碎碎的啜泣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于是转过身,用一贯玩笑的态度面对平时相处得十分融洽的护士们。
他抓了抓脑后过长的发尾,因为工作太忙,根本没空去修剪头发,不过接下来休长假,应该有时间了。
“你们不要哭了,这样我会更觉得过意不去,又不是世界末日,这一点打击我还禁得起,也相信最后一定不会有事的。”医院方面也说会让律师尽快跟病患的家属达成和解,终止法律程序,只是自己的人生从此留下一个污点罢了。
几个小护士只敢躲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内吐露心声,想到这位风趣幽默、人缘又好、对待病人很有耐性,加上祖母是美国人,隔代混血让他的五官轮廓更为英俊迷人的住院医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禁都为他打抱不平。
“区医师明年就可以当上总住院医师了,现在却要你扛起所有的责任,真的太过分了……”
“根本就是林医师开错了刀,难道就因为他是主治医师,和院长又是姻亲,就可以把医疗疏失赖在一个住院医师头上吗?”
另一名资深护士连忙提醒说:“小声一点!这种话出去可不能乱说……”
“这个我当然知道……”
区明海故作轻松地笑着,好来掩饰内心的沉痛,因为被最信任的人所背叛,是一种难以抹灭的伤害。
“林医师是我的恩师,从当见习医师开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照顾我,不但让我有机会替他代诊,只要有手术也会要我去当助手,让我比其他同期医师拥有更多诊断、治疗和开刀经验,我真的很感激他……”也就因为这份师生情谊,让他无法大声地为自己的名誉辩护,只能保持沉默地接受医院的安排,面对往后的诉讼,以及旁人的异样眼光。
“我阿公生前常说一枝草一点露,就是要我遇到挫折不要灰心气馁,因为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努力,自会找到出路的,所以你们不要为我担心。”他不想让一手带大自己的亲人失望了。
护士们一面哭,一面替他加油,最后还是护理长进来叫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办公室,去做她们的事。
见门关上,区明海才收起有些僵硬的笑脸,打开抽屉,拿了皮夹、手机和家里的钥匙,以及阿公在他考上医学系那一年所送的礼物——那是一条以相反方向交叠,形成六角形符号的大卫星坠子。据说大卫星具有不可思议的能量,是人类灵性和宇宙连结的象征,加上又是用烟晶刻成,可以舒缓精神上的压力,将内心的负面能量转变成正面能量,这对当医师的人来说相当重要。
他将用皮绳串起的烟晶大卫星坠子挂在脖子上,就好像阿公还在身边,自己并不是真的孤单一个人。
“还是回家吧。”区明海对自己这么说。
于是,他步出办公室,在同事们一双双怜悯、惋惜的目光下搭电梯下楼,最后踏出医院大门。
当区明海又回头仰望身后的这座白色巨塔,在月色和灯光照映之下,依旧透着一股黑暗气息,彷佛要把人给吞噬了似的。
其实他并非不想为自己的清白而战,可是孤掌难鸣,没有人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而选择和医院为敌,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有名气又医术高明的主治医师会犯下那种不应该发生的医疗疏失。
区明海想到这一路走来,不管师长还是身边的朋友,个个都夸他具有极高的天分,是个天才,一定可以比其他人更快当上心脏外科主治医师,前途不可限量,或许就是太顺利了,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他的人生从此由彩色变成黑白。
“呵呵……”真是讽刺!
他一步一步地往住处的方向走去,当初为了节省往返的交通时间,还特地在医院附近租了小套房,步行只要十分钟,现在这段路却变得格外漫长。
“先打个电话给筱慧好了……”想到目前交往的女友老是跟他抱怨,现在终于有时间出去约会了。
嘟嘟嘟……
连响了十几声,对方总算接听了。
“明海,我爸和我妈要我们分手,他们说你不配当个医师,以后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再见。”不等他开口就挂断电话了。
区明海先是呆愣在路边,然后笑了,那笑声带着苦闷和嘲讽,心想这世上还有比这个更悲惨的吗?先是成了医院的代罪羔羊,接着又被女友甩了,现在的他真的是一无所有。
区明海仰头看着比平日还要大还要圆的月亮,才想到今晚是月球最接近地球的一天,也就是所谓的“超级月亮”,网路上还传闻会有天灾人祸发生,不过被专家斥为无稽之谈。
“我的运气已经够衰了,应该不会再遇上更倒楣的事了才对。”他不禁这么自我安慰。
他又突然想到晚上还没吃饭,正打算到前面的便利商店买个便当回去,就在这时,只见一只小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冲到马路上去,不禁想起从小养大的“捣灰”,在念初三那年,因为一时大意,没有牵好狗绳,亲眼看着它被车撞死……他真的不想再看到同样的不幸发生。
这个念头才生起,区明海的双脚马上有了动作,往前狂奔而去,他的目光也在同时瞥见垂挂在锁骨上的烟晶大卫星在月光下,正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原以为只是光线反射,他并没有多想。
当区明海奔上前抱住那只小狗,一辆疾驶而来的货车猛按着喇叭,就算踩煞车也来不及了,他的双眼被车灯给闪得睁不开来,只能将它们闭紧,等待肉体遭到撞击所传来的剧痛……
第1章(1)
好痛!
区明海是被痛醒的,意识也因此恢复了些,眼皮却怎么也睁不开来,只能感觉到自己躺在地上,他想自己应该是被车子撞飞了出去,不过他的呼吸还算顺畅,只是头部有些晕眩,手脚也不听使唤,可能有脑出血的状况,还是暂时不要尝试移动。
不过他的人生还真是有够悲惨,老天爷嫌他不够惨,居然为了救狗而被撞成重伤……对了!那只狗没事吧?
“……寒璟,有人昏倒了!”一个大概四十左右的女人惊奇地嚷道。
接着,一个听不出年纪的低沉男嗓低声喝斥。“明月,你能否不要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可是他倒在这儿,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你快点把他“变”到人多的地方,反正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是要“变”什么呢?这位大姊,应该先帮我叫救护车才对。区明海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我为何要救他?”
女人的嗓音带了些调侃。“难道你打算袖手旁观?”经过这么多年的“调教”,知道他只是嘴巴毒,个性又别扭,不是真的狠心。
“哼!”
“不过这个男人身上穿的衣服……”让她觉得眼熟,又有亲切感。
“一个女人家这么盯着男人看,成何体统?”男性嗓音充满不悦和醋意。
正打算凑近一点看个仔细的女人被拉开。“平常保养眼睛的机会不多,当然要乘机多看几眼了……”
这位大姊,拜托你先帮我叫救护车,要看再慢慢看……
男人已经习惯她大胆的言论,还是很不是滋味。“看我就够了,走!”
“你先把他“变”走……”
而区明海的意识不知何时散去,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过了约莫一刻……
“大姑娘,这里躺了一个人……”一个男童嗓音嚷道。
纪冬葵连忙蹲下身来,先探了下对方的鼻息,又把了下脉。“去找两个人过来帮忙,先把他带回去再说……”
当区明海的意识再度回笼,半梦半醒之间,鼻端嗅到了熟悉的中药味,不禁回到读大二之前,那时阿公还在世、家里的中药行还开着的记忆当中,胸口不由得溢满温暖和怀念。
“阿公……”他启唇喃道。
由于两岁那一年,父母在意外中双双过世,便由阿公和阿嬷带大,想不到过不到两年,阿嬷也跟着走了,从此祖孙俩相依为命,对区明海来说,阿公等于是他的爸爸,也是他决定学医的启蒙老师,是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亲人。
待区明海掀开眼帘,视线从模糊不清,到逐渐对焦,原以为第一眼看到的会是病房的白色天花板,想不到却是用结实的木头所做、用来支撑屋顶结构的若干房梁,这通常只有老式建筑物才会有的。
“这里是……”区明海注意到自己身处在一间坪数大约三、四坪左右的房间内,光线从窗棂透了进来,可以看见屋内有木头制的桌椅,而他则平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上盖了条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