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没走到门口,那张丑恶的脸又转过来,贪图小娃儿的阳气,彻底豁出去,整个人扑身向床。
火焰窜烧,艳若红莲,密密麻麻、分不清是字或是图的红痕,很快爬满妇人全身,烙痕愈烧愈深、愈烧愈大,像绳索般缠勒得愈来愈紧,直到最后妇人连惨叫都发不出来,被勒得灰飞烟灭。
红绳落地之后,就化为朱砂粉末。
少妇等到丈夫回家,才把惊险的事情说了。丈夫弯腰去看床下,发现只剩一张黄纸,符咒都不见了。
这类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砚城里,人与非人各自营生,偶尔出现不安分的事情,虽没大到必须去木府求姑娘,却又闹得不得安宁。口耳相传之下,郑堆之名不胫而走。
不论是人或非人,见到他都礼遇三分,毕竟谁都不知道何时会需要他的符咒相助,先打好关系总不吃亏。
只要他出现,人人迎面都是笑脸,一个喊得比一个大声。
「郑大师好!」
「大师,吃过早饭了吗?」
「大师,谢谢您的符,我坟上的祭品再没人偷吃了。」
「大师啊,请摸摸我孙儿,让他沾沾您的福。」
摊子摆好后,有来求符咒的、有来问卦的,也有受帮助的人心怀感恩,特地送来鲜蔬水果腊肉乾等等。从开摊到收摊,人潮始终络绎不绝。
来求符咒的事件五花八门,诸如婆媳不和、兄弟阋墙、邻里相争到新宅安居、恶鬼侵人、恶人欺鬼,只要他拿笔沾朱砂,在黄纸上挥毫,一符就能息事宁人、消灾解厄。
年月久了,郑堆的摊子成了四方街广场的一景,来砚城里买卖的商贾也对他印象深刻,离去时纷纷买符咒,保佑一路安全到家,不会遇到什么小妖小魔、小鬼小人来找麻烦。
某一日,郑堆却没出现,摊子也没摆上。
人们心里纳闷,邻近商家偶尔也探头,察看郑堆来了没有,但一整天过去,来求符咒的人失望而归,送礼的人伶着礼物又回去了。
如此持续了三日,才有消息传出,原来郑堆吃鸡肉时被骨头噎着,一时喘不过气来,就此送了命。
大伙儿都去奠祭。棺木用的是上好木材,丧礼办得风风光光,墓地选在一座小山坡上,望出去景致不错。邻近几座墓里的鬼,都承诺会好好关照新邻居。
事情本该就此落幕。
但是,七七四十九天后,郑堆竟又出现,在原地摆起摊子,同样的桌椅,桌上朱砂、笔、黄纸,一样不少。
倒是郑堆的影子不见了。
他不再是人,而是个鬼。
坟里清静过头,他实在不习惯。邻居们虽都是好鬼,善意跟他亲近,但他还是想念摆摊时的热闹,加上没有儿子继承,惦记着老顾客,在棺木里辗转难眠,左翻右翻、正睡俯睡,最后还是决定再出来摆摊。
砚城里本就是人与非人共处,是人还是鬼,众人也不多计较,照样老远见着郑堆就打招呼。
累积四十九天没开摊,事情可不少,客人络绎不绝,排着长长的队伍,就为求得一张符咒,每个拿到手的都小心翼翼,用嘴把朱砂吹乾,视若珍宝的捧回家去。
人潮来来去去,郑堆忙了好几日,才送走最后一个急切客人。他忙归忙,但做了好事,心满意足的收摊,在夜晚才开的酒馆里暍了点酒、吃了几盘小菜,还不忘给邻居们捎几样吃食回去。
但是,过了一阵子,来求符咒的人渐渐少了,不再有人来送礼,也不跟他打招呼,甚至瞧见他就会低头避开。
郑家三代摆摊,从来不曾如此冷清过,就连郑堆主动叫唤,对方也不停下脚步,
反而加快脚步,甚至跑得飞快,像被火烧着屁股似的。
就在他盼得望眼欲穿时,终于有人找上摊子来了。
郑堆笑脸相迎,观看来人气色,却见一脸怒气冲冲,胖胖的腮帮子直抖,双眼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
「你这个老家伙!」
来人怒叫,双手一扫,桌面就被抹净,朱砂乱撒、黄纸乱飞,笔还摔断了。
「人人都说你符咒灵验,怎么我拿回去偏偏就出事?」
郑堆脸色乍变,简直不可思议。
「不可能,我画的符咒从未出错过。」
「可在老子家里偏偏就出了错。」
那人怒声咆哮,抓住郑堆的衣襟,把他提得脚尖碰不着地。
他勉强挤出笑,从未遇过这种事,应付起来格外不俐落。
「先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城东养猪的,人人都喊我刘胖。」
他人胖脸松,气愤时说话口沫横飞:
「我家几头母猪接连死胎,邻居建议来跟你买了张六畜兴旺。」提起来,他就更气恼。
「那么,是出了什么错?」
如此简单的符咒,郑堆六岁时就会了。
「你还敢问?」
刘胖气得满脸通红,如似卤得恰到好处的猪头肉:
「那张该死的符咒没让母猪生下一头猪崽,却让我老婆生了。」他的手愈抓愈紧。
「恭喜恭喜。」
郑堆嘴里道贺,心里狐疑。怪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刘胖声如洪钟,吼得邻近的人都觉得耳朵发麻。
「恭喜个头!她一口气生了八个,要我怎么养?」
他也盼着添丁,但可没想过一次就添了八个!
「母猪不生,儿子却有一堆,难道我要把儿子当猪崽卖吗?」
「您该不是把符咒贴错地方了吧?」郑堆被抓在空中,微微悬荡着。
「你当我是笨蛋,以为我蠢到把那张符贴床头吗?」
胖脸更扭曲,揪着他用力左甩右晃:
「告诉你,我可是贴在猪舍门上的!」
「这——这——」
「这什么这?你是故意整我吧?」
「绝对没有。肯定是哪里误会了,我再画一张符咒,您拿回去——」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摇晃得上下排的牙喀啦喀啦直撞。
「谁还敢要你的符啊?生都生下来了,有什么符能让我那些儿子都缩回老婆的肚子里?」
想到家里那八张嗷嗷待哺的小脸,他这个当爹的不但骄傲不起来,双腿还微微打颤。
郑堆一时想不到办法,也无法回话,眼看就要被摇晃得骨骼全散。
好在有个中年妇人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稍稍缓过气来后,张嘴就对刘胖一顿大骂:
「你犯懒的这家伙不待在家里,把儿子们都丢给我女儿,她才一个人啊,怎么有能耐照顾八个孩子?」
中年妇人忿忿不平的直骂:
「我好好一个闺女,嫁你都算委屈,非但没享到福,还忙得没日没夜,连好好吃顿饭都不能。」
面对岳母,刘胖气焰全消,连忙放开郑堆,双肩紧缩,脖子都短了,唯唯诺诺的直点头,小声的想解释:「娘,我不是偷懒,而是来讨公道的。」
「讨什么公道?」妇人直骂:
「八个娃儿全都一个样,跟你像到我都想哭,你来这里怪罪别人,难道是怀疑我女儿不守妇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刘胖直抓颈背,抓得那儿都快破皮出血了。
「那还不赶紧回去?」
「是、是——」
刘胖被岳母驱赶着,临走前还怀恨瞪了倒在桌边的郑堆一眼,才小声嘟囔着,快步奔跑回家。
惊魂未定的郑堆,身上沾了朱砂。他生前从没遇过这种场面,死后也是头一回,抖了老半天后,才慢慢捡回断笔,一张张拾起黄纸,没心情再摆摊,早早就墓地去了。歇了几日,他思来想去,不知翻转几次,把棺内衬的布帛都磨薄了,还是想不清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从出生开始就被爹亲教导,未识字,先学符,还颇有资质,爹亲人前人后总是夸奖,说他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靠着多年累积下来的自信,他去买了朱砂,挑了一只好笔,准备妥当后,还换了棺木里最好的衣裳-才去开摊做生意。
谁知还没走到摊子前,就看见一群人等在那儿,气恼的大声议论,还有人摩拳擦掌、伸展筋骨,一副预备大打出手的凶狠模样。
有人眼尖,瞧见郑堆就大喊起来:
「看,终于来了!」
众人纷纷转身,表情一个比一个狰狞。
「你这个老鬼,躲了这些天,终于让我逮着了。」
第一个揪住他的人长得很瘦长,活像根竹竿,低头对他骂道:
「说,你怎么赔我?」
「赔?」
郑堆一头雾水:
「赔什么?」
「哼,装傻是吧?」
对方咄咄逼人,不肯轻饶:
「我送货出城之前,跟你买了张出入平安,来回这一趟却被劫了五次,连马都喝水噎死了。」
这位客人看得眼熟,他忍不住问:
「您之前不也买过吗?」
「之前是都灵验,次次平安,但这趟什么妖魔鬼怪都来了,吃我的货、拿我的银两、追了我两个山头,还拔了我一大绺头发。」
他一甩头,露出左耳畔的头皮,果然光秃秃的,虽没再渗血,但也怵目惊心。
一旁也有人喊:
「我买的是镇宅安宁,却夜夜有鬼来,把我家当客栈,有时喧哗大笑、有时鬼叫乱啸,赶都赶不走,还不时变得青面獠牙,吓得我家人心惊胆战,夜夜不得安眠。」有个少妇抽抽噎噎,满脸是泪的哭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