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款款起身,轻叹一声,吩咐一旁的奴仆:
「快把那少妇带进来,领到大厅去。」
「但是——」奴仆迟疑着。
「别担心,你是照我的吩咐去做,不会受到责罚。」女子轻声细语,露出令人安心的浅浅笑容。
奴仆这才不再踌躇,转身往外头走去。
「那家伙在哪里?」
男人不客气的问道。整座砚城里,也就唯独他一人敢大胆的用如此口气、如此词句,称呼木府的主人。
女子嫣然一笑。
「公子就在大厅里。」
大厅之内满是书册,散落在桌上、椅上,还有地上。
身穿白袍的男人,容貌俊逸非凡,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握着书册,双目在字里行间游走,姿态轻松惬意。散落的书册上写满不同的文字,有的扭曲如蛇、有的斑斑点点,有的甚至完全空白。
当女子的绣鞋踏入厅内之前,公子佣懒的扬手轻挥,所有书册瞬间消失无踪。他抬起头来,眼里嘴角尽是深情,温润如玉的手伸向她,用最珍惜的姿势等待她走来。他眼里只有她,容不下其他。
软嫩的小手滑入他的掌心,两人双手交握。
「晒得热了?」他轻声问,抚着指下的花容月貌。
「还好。」她浅笑。
公子抬起头来,往厅外望了一眼,阳光就羞愧的黯淡下来,为了晒热夫人而深深愧疚。
「雷刚说,外头有少妇跪哭许久,我却没听见。」
她望着丈夫,身子不由自主的靠近,无限依恋。
「是我设下封印,不让外头的声音骚扰你绣花的兴致。」
她咬着唇,无奈叹息:
「你太过疼宠我了。」
成亲至今,他总事事以她为先,延宕过不少事情,类似的情状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回。
「不。」
公子敛起笑容,认真的注视:
「不论怎么疼你、怎么宠你,对我而言永远都不够。」
他的掌心幻化出一朵红艳的茶花,仔细簪在她的发上。
如此亲昵的话语,他总也说不腻,她听得羞怯不已,粉脸比发上的茶花更红。只是想到还有旁人在场-她羞得更厉害,娇小的身躯不敢再依偎着他。
「我已经让仆人领少妇过来了。」她转移话题,甚至还想退开,小手却被握住不放,难以脱身。
公子望向站在一旁不识趣的雷刚:
「要不是你曾经救过她,我早就把你给杀了。」
这句话听不出是真是假。
雷刚忤着不动,没将威胁当一回事,冷哼了一声:
「等你把事情处理好,我立刻走人,行了吧?」
公子还未回答,夫人已急忙摇头。
「不行,你别急着走,妹妹知道肯定会伤心的。」她朝着站在大厅侧门外,恭敬垂首的奴仆说道:
「快去把妹妹找来。」
奴仆福了福身,无声无息的离去,一会儿之后,就领来一位素衣少女。
望见雷刚的身影,少女未语先笑,粉嫩的唇轻启,正要说话的时候,嘶哑的哭声传来,那哭声如似撕心裂肺,听者无不心头发疼,就连盛开的花朵都会为之凋谢。
也不知是敬畏,或是在石牌坊外头已经跪得双脚发软,难以支撑身体,少妇一进大厅就跪下来,紧抱怀里的布包,哀切的哭泣着。
善良的夫人听见如此悲伤的哭声,双目泪光盈盈,几滴泪珠滚落双颊,落进丈夫的手心。
公子脸色一沉,冷声下令:「别哭了。」
哭声骤然止息,少妇抽噎着,滚滚泪水都反溢回体内,让她因曝晒而干渴的身体得到了滋润。
「你为什么在外头哭泣?」冷淡的声音,彷佛从至高无上处传来。
少妇跪得更低,畏惧得不敢抬头。
「为了求公子,救我丈夫一命。」
「你丈夫在哪里?」
少妇先是用颤抖的手掀开怀中的布包,接着高举双手,恳求砚城内外不论人与非人都敬畏不已的公子,能够慷慨的施舍片刻注意,换取她丈夫的一线生机。
被小心举起的,是一颗人头。
伍郎的头。
没有手、没有脚、没有身躯,仅仅剩下一颗人头。
人头双眼未闭,盈满泪水的眼珠慌乱转动,竟还能开口哀求,声音清清楚楚:
「求公子救命!求公子救命啊」
夫人讶异低呼,难以置信的看着那颗还活着的人头。
「别怕。」
公子低语,安抚妻子后,才缓步上前,双手背负在后,绕着那颗人头走了一圈。只见那双眼珠也跟着移动,只差没跟着转到后头去。
「你其他的部分到哪里去了?」公子问道。
睁得大大的眼睛落下泪来。
「都、都在梦里被吃了。」
第一章 梦蚀(2)
伍郎钜细靡遗的说起梦里的追逐,直到第七日时,魇在梦里咬断他的左手臂后,他就不敢入睡,灌了一壶又一壶的浓茶,勉强支撑了三个昼夜,才不小心打了个盹,魇就再咬去他的右手臂。
从娘家返回的妻子看见丈夫两袖空荡,双臂断处都不见血,也没喊一声疼,吓得手脚发软,差点把儿子摔落在地上。
她连忙奔出门去,向邻居们求救,等到领着邻居回来时,伍郎的左腿也不见了。人人惊愕不已,直说这状况不论求神问佛怕都没用,只能去求公子。
大伙儿赶紧拆下门板,把伍郎放在上头,急匆匆的走街窜巷。途中伍郎纵然惊恐,却仍不堪困意,打了一次的盹儿,右脚就不见了,众人怕他再睡,沿途拚命的打他脸颊,在他耳边大喊大叫。
好不容易来到木府的石牌坊前,伍郎的妻子跪着哀求,一声又一声的叫唤,木府里却始终没有动静。
才稍稍不注意,伍郎又睡去,醒来身躯都消失,只剩一颗头,嘴巴张得大大的,惊恐到极点的喊叫。
妻子痛哭失声,哭喊得更大声。
在阳光曝晒下,骇然不已的伍郎起先还会说渴说饿,旁人看着如此可怜,不忍心的递上水跟食物。妻子喂他吃、喂他喝,也都吃喝得下,只是不知是吞咽到哪里去了。
之后,他又说晒得受不了,妻子只能用布将丈夫的头包起来,用身体为他遮荫,瘫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还好雷刚路过,听见她的哭声,迳自闯进木府,否则再慢上一些时间,伍郎肯定连头都没了。
听完来龙去脉,公子微微眯起双眼,缓声说道:
「你的身躯既然是在梦里被吃,那就得到梦里去找。」
伍郎与妻子同时吓得瑟瑟发抖。
「但、但是,我丈夫就只剩这颗头,要是再入梦——」
「你们来求我,却不信任我?」
冷冷的声音,寒似北风。
刹那间,屋里彷佛暗了下来,恍若由明媚的春日掉入凛烈寒冬,教人打从骨子里冷了起来,浑身打颤。
「不敢不敢。」
妻子捧着伍郎的头,胆寒的连连磕头,在那无形的寒意压迫下,整个人慢慢的、慢慢的缩小:「求公子务必救命。」
柔软的小手探出,轻扯公子衣袖。公子低头看见夫人娇美的脸,满盈一室的迫人寒气瞬间缓解许多。
「不要气恼,她只是救夫心切,无意对你不敬。」
夫人很能体恤,柔声安抚丈夫,每说出一个字,公子森冷的神色就转趋和缓。「罢了,反正那梦里的魇是让你落泪的罪魁祸首,我非得严惩不可。」
他从来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儿的不快,命令花丼不顾四季,为她终年绽放;日光不能晒热她、寒风不能吹冷她,而那只魇鬼竟惹得她落泪!
公子走上前,俯身望着伍郎的人头,身穿白袍的俊逸模样,清楚的映在那双惶恐大张的眼瞳之中。
「睡。」
简单一个字,就远远强烈过求生意志,伍郎眼神涣散,眼皮缓慢盖下。
在他双眼即将紧闭时,公子化作一道白光,穿透他的眼瞳,瞬间消失不见。
梦。
又是静夜深深。
不同于前几次,仅剩人头的伍郎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惊慌的乱转眼珠,感觉冷汗从额头冒出,一颗颗的滑下。
轻巧的跳跃声从后方靠近,连脚步声也听得出无限欢欣。
魇鬼把他捧了起来,转过去四目交接。全身仅剩头部与他不同,其余身躯、双手、双脚,原本都是属于他的。
伍郎清楚的记得,左手臂弧形的疤痕,是八岁那年被镰刀划伤;右肩肤色较浅的那块,是去河边抓鱼,擦伤后长出的新皮;左脚的烫伤,是为了接住跌下床的儿子,被滚落的通红煤炭所灼——
「这是我的身体!」
伍郎哭喊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夺去「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他恐惧的哀鸣。
魇鬼却笑了。
「既然被我吃了,就是属于我的了。」
他伸出滑腻腻的舌头,舔着伍郎的脸颊,在享用美食之前,先品尝一些滋味,舍不得太快吃掉。
「只要再吃了你的头,我就拥有齐全的肉体,能在白昼之下行走,不必再困在梦里。」
舌头舔了再舔,唾液都滴下来。
「不要!我有妻子、还有儿子,他们都在等着我,我不能被你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