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豻宗师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杀了围攻的二十数名死士后,高大伟岸身子也摇摇欲坠半跪在地,脸色苍白惨然低声一笑。
「靠!」他呸出了一口血沫,自言自语,「老子今日竟死在这儿,咳咳咳……」
不,不会的,恩公你不会死的!
常峨嵋的魂魄惊痛惶急不已,小手抖着想摀住他鲜血汩流的伤口,可恨她不管如何哭喊哀求,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血迅速湿透衣衫,看着他高大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
她飘浮在半空中,泪流呜咽,慌乱茫然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在此时,远处隐隐有马车辘辘声,她霎时大喜,飘向半里外追上了那辆冠盖朱轮小油马车。
驾车的车夫赶着马,疾驰着,眼看到前方两道岔路时,车夫驱马就要上官道,常峨嵋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撞向那隐隐骚动不安的马儿!
动物灵性极高,原就感觉到异状,尤其常峨嵋此刻心惊惶痛得面目扭曲,死死咬着牙,拼尽魂魄地一撞之下,马儿惊恐地哀鸣了一声,害怕地转头撒蹄狂奔向另一条野草小径——
常峨嵋剧烈震撞的刹那,灵体顷刻间薄弱碎裂开来,几乎凝聚不回,巨大的痛苦更是迫不及待地对着她挤压撕裂吞噬……
宛若烈火焚烧五马分尸,常峨嵋从不知道鬼还有痛觉,可这业火般无名烧起的剧痛寸寸凌迟碎剐着她,痛到她恨不得立时魂飞魄散一无所觉才好。
可她还是拖着仅存的意识和忽散忽聚的魂魄回到了豻宗师身边,欣慰欢喜地发现马车停下,一窈窕清丽女子亲自下了车,顾不得车夫和婢女的劝阻,执意救起了伤势严重不省人事的他。
常峨嵋勉强回到他的梼杌玉佩中,神思却时而清醒时而空无……
断断续续中,她看见了钟家娇娇出现在他身边,看见了他在钟家娇娇的精心照料下逐渐复原,并且看见他们在钟家别院中,桃花树下,相知相许相拥……
看着这一幕一幕,常峨嵋觉得欢喜安慰又莫名酸楚,她胸口那鼓胀震荡的滋味又苦又热又疼……应该是她魂魄伤损太重的缘故吧?
她沉睡在玉佩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时候两三日只能清醒一盏茶辰光,她浑不知自己会呆呆的、贪婪的蹲坐在高大英挺的他面前,看着看着,彷佛有今天没明天那般,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她只想贪恋这一点温暖,哪怕有时当她醒来时,他正和钟家娇娇温柔谈笑,大手无比宠溺的环绕着那窈窕身姿入怀,常峨嵋胸口痛得厉害,却还是怎么也不愿意眨一眨眼……
多害怕,哪怕是多眨了一回,就少看这伟岸健硕眉宇飞扬的身影一回。
可她原以为自己最害怕的是自己消失了,直到她看见他和钟家娇娇的几番误会、争吵、痛苦——
钟家娇娇痛哭怒指他是个无心之人,竟铁面无情到不肯网开一面,放过她那一时不慎误入歧途的堂兄,致使他锒铛入狱,令她再也无颜见亲大伯夫妻……
他是多么骄傲公正磊落的人哪,在那一刻鹰眸悲伤,却无法吐露出真正的实情来。
钟漪的堂兄是反王帐下的幕僚之一,他如何能罔顾王法、愧对皇恩地放过此人一马?
他已经使尽浑身解数,甚至顶着被宇文帝重惩厌弃的危险,就是为了不让钟太傅这一支被牵连进去,可他心爱的女子却始终恨他如故……
常峨嵋在玉佩中无声落泪,连残破的魂魄都为之辗转煎熬,可她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就连托梦给钟家娇娇为他分说求情都办不到。
后来,在最后一次长长沉睡中再度转醒,她看见的却是漫天雪白的纸钱在空中飞扬,肃穆沉重哀伤的暗卫部和宗师部正列队抬着棺木,为豻宗师送行。
他竟是因情伤至恸,不惜与反王同归于尽,以凛冽忠魂,一腔热血报答了宇文帝……且此后,再也无须纠结痛熬着不知该如何面对心爱的人了。
「恩公……」她刹那间神魂俱震,愣愣地、颤抖地看着棺内苍白平静魂魄不在的他,喃喃自语,「对不起……都是阿嵋不好,都是阿嵋贪睡……」
如果下辈子能重来一回,我一定要为我自己报仇。
如果下辈子我还能遇见你,我一定要报答你的恩情。
下辈子,我不会再让你求而不得万念俱灰而逝——
恩公。
常峨嵋含泪闭上眼,下一瞬,随着魂魄破碎成千千万万片,半空中只余点点银光闪烁……山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她从来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存在过。
她那日说,自己只跟了他七日,头七后便魂飞魄散重生回转,全都是骗他的。
她足足跟了他将近七七四十九天啊,和她过去那空白浑噩的十六年岁月相比,这四十几日内,已是经历了荡尽心魂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珍贵美好得重逾泰山,两世不舍忘。
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记得。
「真好,」她声音低微柔软,满满庆幸。「这一世您还没有经历这一切的爱与痛,您还有机会得到心爱的姑娘,这辈子我也还能有机会报答得了您,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豻无声无息地站在高墙之上,他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小娇娇傻站在他家门口前,神情若喜若悲,自言自语,明明就傻气得厉害,他却没来由觉得胸臆间阵阵紧闷抽疼。
他什么都不记得,甚至老想着她那些前世种种报恩云云的话,定然都是臆想瞎掰扯出来的,可是在这一刻,豻突然觉得……恍惚迷离间,好似真的曾经有过这些事。
他猛地揉揉眉心,长长舒出了一口气——老子脑子是进水了不成?好好儿的怎么跟着混糊了?
「咦?恩公,您在乘凉啊?」娇嫩好奇疑惑的嗓音自下方冒出来。
豻陡然回神,脸庞可疑的微微泛红,清清喉咙一跃而下,大袖潇洒,玄袍飘飘,夺人英气扑面而来,常峨嵋也不知不觉跟着脸蛋红了。
「嗯,走吧。」他负手在后,大步向前走。
欸?
恩公,您画风跳太快,小的竟一时接受不能,您知道吗?
她眨眨眼,愣了好几下才匆匆忙忙地追上去。「恩公等等我啊……」
第6章(1)
第一站——饭馆。
「恩公非常谢谢您,但是我今儿早起吃了朝食了,还吃得特别饱。」常峨嵋站在羊肉店子前,闻着混合着浓浓辛辣孜然胡椒花椒茴香的烤羊肉香气,暗暗吞了口口水,努力作出一本正经面不改色。「我已经准备好受训当差了,真的。」
「我说要请你吃吗?」豻斜睨了她一眼,哼了声。
「呃,抱歉。」她讪讪然地摸了摸头。「那、那咱们来这儿是为了……刺探军情吗?」
他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笑得她心脏怦怦怦乱跳,险些回以晕陶陶花痴的傻笑。
「进来。」他率先踏入充满西域风情的店子,在其中一只矮案前膝坐了下来。「坐。」
「诺!」她赶紧收束荡漾乱乱飘的心神,屁颠屁颠跟上,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他面前,小手还特别恭谨地贴放在大腿上。
一个留着大把落腮胡的大汉走了过来,笑咪咪地问:「两位客倌吃点啥子?今儿烧了一头好肥羊,嫩得很,饼子也是刚刚烙好的,还有上好滑溜溜的酥茶,可好喝了。」
咕噜噜噜噜……
常峨嵋心虚地悄悄吸气,摀着肚皮往后缩了缩。
「给我们来上三斤烤羊腿子肉,四斤烙饼,一壶酥茶。」豻好看的嘴角严肃地紧紧抿着,免得下一刻就不小心笑出来了。
这小样儿,还装呢!难道他还会不知道她的吃货本性吗?
「好咧,马上来。」大汉高高兴兴地回头侍弄去了。
这羊肉店子极大,约莫有十来张矮案,坐了六七成满,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几乎人人面前的矮案上都堆着烤得金黄流油的羊肉和雪白透着焦黄的烙饼。
空气中,满满是丰衣足食的人间烟火味道……
常峨嵋深深吸了一口气,乐呵呵地露出了一朵幸福的甜沁沁笑容。「真好啊!」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心下莫名也微微喜悦起来。
豻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可总觉得喂养她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快活——养得肥肥的,嫩嫩的,脸蛋粉致红润,笑起来眉眼弯弯,这才是小娇娇应该有的模样儿。
「恩公……」
他浓眉一蹙,微露不悦。
「呃,」她忙改口。「宗师……」
「咳。」他还是不爽。
她仰望着他,面露苦恼。「阿嵋不知该怎么唤您了。」
「主子。」他鹰眸熠熠生光,故作沉吟后傲娇地道:「不是从今日起便归入我麾下了吗?」
「诺!」她大喜,就要磕头下拜。「谢主子收留,大恩大德,阿嵋无以为报,日后定会竭诚效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