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像女娲姊姊啊!
佘温怔怔地凝视眼前笑得正欢的小女人,胸口塞满了各种热热的什么,像是争相着要涌现出来。
是温情,是友情,还是亲情,抑或是……
「来吧,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项豆娘笑容都快咧到耳边了,「以后就管把这儿当自个儿家,千万别客气啊,我也不会跟你客气的,嘿嘿嘿嘿。」
佘温被这温馨的话语感动不已,完全没有察觉话里头的弦外之音,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方才恍然大悟,可为时晚矣!
大清早,鸡未啼,狗未吠,佘温就被一连串敲门声唤醒,正迷迷糊糊间,手上已经被塞了一套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裤,看样式该是五、六十岁的老人穿的。
眼前这个装束俐落的姑娘对他笑得露齿,看起来很是眼熟啊!
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天生患有人脸记忆模糊症,认人很笨的佘温努力在混沌的脑袋瓜里搜索着关于面前这张小脸的记忆,半晌才终于想了起来她是谁,又叫什么。
「谢谢项姑娘,其实我——」自己可以弄来新衫的……
做事向来风风火火的项豆娘一举手便阻住了他的张口解释,话如竹筒倒豆子般飞快滑溜滚将出来:「就说不用同我客气了,你快快换上跟我出来,天快大亮,没时间磨叽了。」
「喔。」他眨眨眼,点点头。
好像自醒来到现在,他做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动作……
房门砰地关上,伴随而起的是门外那不耐烦清脆嗓音:「快点!」
他只得三两下脱了衣袍,换上袖口裤管短了一大截的粗布衫,原本清清俊俊的玉公子摇身一变农家儿郎,可就算再粗衣陋衫,却怎么也掩饰不了他通身明媚风华的气息。
佘温才踏出房门,就被她拖着往屋外走去,几乎是给「扔」进了田里。
「快,咱们得趁着露珠未干日头出来前采割完菜,否则给阳光一晒就不嫩口了。」她朝他背上挂了个篓子,再塞给他一柄传说中的圆月弯刀……呃,是弯弯镰刀,指挥道:「你割这头,我割那头。记得挑漂亮的,取菜茎一指宽的地方,下手要快狠准,不准伤了菜叶也不准拔出根来,懂了吗?」
「……嗯,懂了。」见她神情端凝,他也很是严肃地点点头。
项豆娘见他如此孺子可教,几乎感动到飙泪。苍天开眼啦,家里终于有个具缚鸡之力、富生产能力的男人了啊啊啊……
果然一时热心助人——兼拐带清纯少男——是她这十八年来做过最英明最正确的选择呀!
她洋洋得意,自许英明,却也不忘下手如秋风横扫落叶,唰唰唰地砍杀过一排又一排,直到身后竹篓满是翠绿嫩叶,这才终于停手,抹了下汗水,笑嘻嘻地回过头去看自家「免费长工」的成果如何。
谁知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险险喷出一口血来!
「你你你……这是在干嘛?」她圆圆眼儿瞪大如铜铃,手抖得像快中风。
「嗯?」佘温笑容温良地回头,修长大手持着镰刀,却是举止曼妙,宛若清风明月。
「嗯什么嗯?你你你……我是叫你割菜,不是叫你来莳花弄草的!」她差点被他活生生气死,颤抖着唇道:「我都割完一大片了,你、你还采不到十株菜……」
他玉脸渐渐地红了起来,内疚地低下头。「每一株都长得很漂亮……我有点难选……对不起……」
她满肚子迫不及待喷发出来的吼声在对上他羞惭自责的神情时,瞬间戛然断止。
吸气,吐气,再一次,吸气,吐气……很好,冷静才是处置事理最明智的态度。
「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有解释清楚。」她揉了揉隐隐抽痛的眉心,拿出一贯对付小白花阿爹的手法,放缓语气道:「这样吧,就不管漂不漂亮了,你只管下手割,好吗?」
「好。」佘温那张俊脸亮了起来,欢喜地重重点头。「项姑娘,我不会教你失望的!」
「这种态度就对了,我很看好你的。」她松了口气,反怒为笑。
然后又是一阵各自转身努力。
日头出来了,近夏的阳光渐渐将清凉的气息染上了三分热意,项豆娘停下动作,回身一看——激动得手上的镰刀差点当作暗器射过去!
若撇开农作物的生产量不提,看着破晓的金色光影下一个翩翩仙人,微躬着腰,修长手指温柔轻抚过绿叶,满眼爱怜不忍地轻轻采摘而下,彷佛指尖拈的不是菜,而是花,这一幕,该是何等动人的如诗如画啊!
可是——偏偏项豆娘不是诗人,是农人,还是这无崖村里上上下下公认最最勤奋干练的第一农家女,平时都恨不得种子一撒,见风就长,最好还能一年三获,年年大丰收,赚个钵满盆满,她如何忍受得了有人在那儿糟蹋时间做无用工?
「佘温!」她大喝一声,轰轰如雷。
他吓了一大跳,手上镰刀落地,所有欢喜惬意的满足感瞬间惊逃四散,只得硬着头皮慢慢转过身来,未语先低头认错。「对不起。」
「你——好你个——」她气到话都说不全。
「项姑娘,你、你千万别气坏身子,不、不然你打我吧。」佘温心慌了,赶紧快步过来,认分地站在她面前任凭处置。「是我笨手笨脚给你添乱了,你打我出气,别憋坏了自己,我、我不会抵抗的。」
虽然她真的很想把他暴打一顿,但是他诚恳道歉的模样,还是一下子就成功浇灭了她大半怒火。
于是乎,原本呼呼牛喘,咬牙切齿,小脸涨红的项豆娘最终还是宣告不敌,只得闷闷哼了一声。
「我饿了,回家。」
「好好,我们回家。啊,这个我来,那个也给我……」他一喜,俊俏小郎君立时化身狗腿忠犬,殷勤讨好地抢过她手上、背上满满的菜篓,统统背在自己身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打转。「项姑娘,你想吃什么?不如今早饭菜给我做如何?虽然我没有经验,但是我可以学,还有明天我也会努力割菜的……」
项豆娘鼓着脸吭也不吭声,只管自走自的。
对此急得搔头挠耳团团转的佘温,却没有发觉走在前头的那个小女人板起的脸上,嘴角正可疑地上扬。
第2章(1)
三天后,当灶房也烧了,菜田也毁了,项豆娘开始严重怀疑起自己根本不是拐了个免费长工,而是捡了个灾星回家。
老天爷呀,难道这是活生生的报应吗?是吗是吗?是为了要惩罚她做人贪小便宜的现世报吗?
好不容易在仓库里翻找出了根泛黄老旧的钓竿丢给他,把他骗到鱼塘去钓鱼,三天下来被拼命想帮忙却永远帮倒忙的「瘟少爷」搞得心力交瘁的项豆娘,总算逮着机会拖着沉重的心肝脾肺肾到村里好友家,试图松快一会儿。
「喂喂喂!听说你家来了个俊俏美貌小郎君呀,怎么样怎么样?你们打算何时成亲?吃喜酒的时候可别忘了叫我,还有生了娃娃千万记得认我做干娘……」同为十八岁,却是早早和邻村刘家儿郎订亲的珠花人还未嫁,却已是一副热心大娘的架势,咯咯笑得活似小锦鸡。「欸,今儿你怎么没把人带来给我帮着瞧瞧眼呢?」
「啥呀!」项豆娘闻言脸都垮了,杀气腾腾地咬下了一截硬邦邦的甘蔗皮,「人家都够烦了,你还来看我笑话,什么成亲不成亲的,那是长工——是长工!」
「唉,果然是好白菜都给猪拱了,也就你会把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当五大三粗的长工用,真真糟蹋粮食,浪费人才。」珠花啧啧摇头。「我说你也不小了,成日钻进菜园钱眼里算个什么呢?好姑娘还是要以嫁人为重,咱们女人图的不就是个归宿吗?」
「归宿能吃吗?能喝吗?能当柴烧吗?能挣钱吗?」她咬了一截香甜脆口的甘蔗,忿忿地嚼着。「要摊上个我阿爹那样的,还不得累死我?」
话说回来,现在好像也差不多了……唉。
佘温那家伙也就只有一身好看皮相出色,性情温软是强项,笑容长驻是优点,其它还有什么?
叫他蒸个馒头都能烧破灶,害她得重新扛砖挽袖砌了一个;捡鸡蛋时满眼放光,频频咽口水,手都在抖,她只得赶在他失手弄砸蛋,或失控吃掉前把鸡蛋子儿抢回怀里,然后把他支到旁处去。话说回来,他是对蛋有多执着啊?要离去前脚步迟迟迈不开,痴痴望着蛋的目光无比垂涎,惹得她险些一时心软,差点把能卖好价钱的放山鸡蛋还给他吃。
仔细想来,他到目前为止好像唯一派上用场的,是陪她家阿爹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畅论圣人之道,短短三天,已被她阿爹引为平生知己,甚至还主动邀他一起参加今年的乡试。
她也曾好奇问过他,在门庭败落前师承何处?
他回以一个害羞笑脸,答道:「依稀记得多年前曾与文曲星略有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