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太苛责自己了。」长年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子,心疼得一抽一抽,「您贵为大晋王朝一国太子之尊,却愿将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位分授予身分低微的袁姑娘,对她已然是深情厚重如斯,换做京城哪家贵女能得这份殊荣,早就感恩戴德——」
「香芹自是不稀罕孤给的这份『殊荣』。」执述太子涩涩然,凤眸透着幽深晦暗的感伤,「长年,她是不一样的。」
长年一滞,也忍不住垂头丧气地承认,「袁姑娘……确实和奴才见过的世族千金们太不一样了,虽说平时在东宫看着和和气气、唯唯诺诺,可她身上却有种奴才没见过的飞扬洒脱和大自在。」
且长年也感觉得出来,袁姑娘待他既没有对太子心腹的敬畏恐惧,也没有对他阉奴身分的厌恶鄙夷,而是自然亲切得……就像他是她的某个好友或兄弟一般。
思及此,长年忽然鼻头一酸,心中生出了深深的后悔和自责。
四天前他代为转达殿下口谕时,真是万万不该对袁姑娘那样盛气凌人的,他、他也太不是东西了。
「香芹她……」执述太子搁笔,眼神温柔了起来,「她不似这大晋,不,是不似这世间的女子,她眼中胸臆间自有一番天地疏旷之象。」
「奴才斗胆,也觉得袁姑娘极好。」长年眼圈儿有些红,又赶紧低头猛然擦掉,免得叫殿下瞧见又惹来一通难过,「可奴才就是不明白,殿下和袁姑娘当时在山中相濡以沫数月,感情必然不浅,纵然一朝失忆,可难道就对殿下您连一丝丝熟悉感也无吗?」
这三个多月来在东宫朝夕相处,袁姑娘真把自己当成了东宫一名小文官,对殿下那叫一个奉承敬重巴结,可却不见几分心动暧昧……
反倒是殿下,每每几乎在袁姑娘面前克制不住。
执述太子目光遥远而怅惋,「也许从头到尾,不过都是孤的一厢情愿罢了。」
长年难过地看着他,犹豫道:「殿下……您真的放得下吗?」
「孤不会再勉强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恢复惯常的清冷肃然,重拾狼毫,「……以后孤自做孤的大晋太子,她想怎么过日子都随她便是,只要保她一世衣食无缺富贵无虞,孤也就……安心了。」
长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地应道:「喏,奴才知道了。」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了急促焦灼的禀报声——
「殿下,不好了!车夫方才匆匆回报,袁洗马在半路偷偷下了马车,不见了!」
执述太子手中狼毫重重一抖,顾不得被浓墨弄污了的奏章,豁然起身。
「——什么叫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的?」长年大吃一惊,疾步上前抓住来人厉声问,「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车夫是死了吗?怎么会好好儿一个人都能给弄丢了?是不是遇上敌人了?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们东宫的人?」
东宫指挥使此刻额上沁出了冷汗,他当初也是陪着长年总管和隐卫们秘密前去山谷找回殿下的人马之一,自然知道袁姑娘对殿下的重要——
「刚刚属下审问过车夫,他送袁洗马走了三天的路程,在小锦山附近官道上停下,去林中方便了一趟,再回来便发现袁洗马和随身的行囊都不见了,车厢内留有一张纸条——」
「纸条呢?」执述太子瘖哑中透着一丝凶狠,还有隐隐约约的惶然不安。
东宫指挥使忙上前,躬身呈上纸条。
执述太子强自镇定,接过纸条的大手依然沉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不叫手指轻颤。
纸条上的字极为熟悉,是香芹有些秀气又跳脱的笔迹——
祝君安康 江湖再见
这短短八个字,却看得执述太子心口突突然如针钻刺,他紧捏着纸条,眼神炽热血红……
良久后,终是氐惆一笑。
「是孤奢想了。」
过往同甘共苦和缠绵种种,或许早就在她发现自己是东宫太子的当下,便就此终止在那一霎。
后来这偷来的三个多月时光,都是他强求……
「殿下……」长年和东宫指挥使满眼忧虑地望着他,随时准备抢步上前接住摇摇欲坠的主子。
可执述太子脸色苍白,高大身躯却挺直得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傲然而立。
——这一刻,那个暌违半年多来,清冷卓绝尊贵无匹,从不被世情羁绊的大晋执述太子又回来了。
「殿下,属下马上派人去找——」
「不,谁都不许再去找人。」执述太子目光漠然端肃,「从今往后,孤不再同此女有任何干系,你们也莫自作主张,若叫孤知道你们谁人正事不做,将东宫势力和人马浪费在寻找袁姑娘上……就通通逐去漠北放羊吧!」
长年脸色大变,和东宫指挥使交换了个惊惶惴惴然的眼神……可却也不敢违抗殿下的钧令,忙恭敬应下。
「奴才遵旨。」
「臣遵旨。」
他神情淡漠地道:「都退下。」
长年和东宫指挥使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执述太子昂然伫立在原地,无人知道他负在身后的手掌心已然紧攥得鲜血淋漓……
他又梦见了那一个,彷佛要将整个世界劈成两半的猛烈雷雨天……
父皇晋文帝是仁君却非明君,典型的心肠软耳根子更软,每每粗心大意宠信奸佞小人,将朝政搅得一团乱犹不自知。
母后乃崔氏贵女,风华绝代孤芳自赏,早些年发现丈夫贪恋女色实非良婿后,便从此心灰意冷地在凤栖殿过起自己的日子,万事懒待搭理,连他这个唯一亲生独子都不愿多见。
她说她后悔了嫁入皇家,说姜家皇族血脉再高贵,又如何高贵得过千年底蕴传承的清河崔氏?
而王太后却是出身小门小户,一朝母凭子贵,便处处以外戚为重,想方设法为其安插朝中钱权紧要的官职,只恨不能让大半个晋朝官场全都姓了他们王家去。
执述虽然一生下来就受封储君,有太傅等文武忠臣教导扶持,二十年来从未忘记自己身为储君该当有的担当和退让。
他身为太子,当辅国却不能弄权,只因君父犹在,纵使有万千强国兴邦之策,也得审慎低调行事,须该尊重坐在龙椅上的陛下。
可眼见一天天的,父皇越来越不靠谱,朝中人心蠢蠢欲动……
这日,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于上朝之时雷霆震怒,以太子钧令当场斩杀了两名大胆向皇帝进献金丹的谗臣。
因这一双谗臣口口声声宣称,金丹乃世外高人摩讷真人以百名处子,点着守宫砂的玉肌之下那一滴血炼成,珍贵非常,服用后能增十年寿,且阳精大增……
他亲眼看见温软仁和的父皇犹豫中透着一缕心动,看见文武百官想进谏,却又碍于各种利害干系而选择默然下来,人人都在等着旁人做这出头鸟。
这一霎,他心头一阵彻骨寒。
所以,他命殿前卫剑出鞘,手起剑落……
那两人血溅三尺头颅滚地的刹那,父皇吓得险些在龙椅上厥了过去,像是看见鬼一样地指着他,面色又青又白浑身打颤。
殿上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有支持太子铲除邪佞的,自然也有痛斥太子目无王法的,在朝堂上乱哄哄地炸了锅的瞬间,素来端肃清冷内敛的执述目光如冷电地环顾全场——
文武百官如遭雷殛,顿时鸦雀无声。
「尔等可还知道自己当初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为的是什么?待披上了这身官袍后,为的又是什么?」他低沉有力,一字一句问。
文武百官呐呐然,多数人面露一丝羞愧……却也有少数人暗自忿忿,觉得太子殿下是在小题大作……
但所有人终归在执述太子犀利睿智冰冷的目光下,吭也不敢吭一声。
「——你们有人往日总说,陛下虽非大刀阔斧的开疆辟土之君,却也是百年难得的温良宽厚之主,是故陛下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嗜好和缺点,瑕不掩瑜,做臣子的也该体谅与他,只要陛下能高兴,抬抬手也就过去了。」他冷冷地道,「……说做儿子的若借此拿捏做父亲的,岂非是大大不孝?」
过去在朝上最爱拿这番话说事的礼部尚书,此时此刻感受到太子殿下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不由冷汗直流——
「臣……臣该死。」
「你不该死,可你范畴忝掌礼部,却厚颜无耻失格丧德,怎么?觉着搭上太后娘娘的路子,能把家中妖媚庶女偷偷送进陛下龙榻上,自己就成了陛下的便宜老丈人,便可上窜下跳、为所欲为了吗?」他缓缓走下丹陛。
无上威压排山倒海而来……
恍惚间,文武百官中稍年长者彷佛看见了英明神武剽悍霸气的先帝重现眼前!
礼部尚书顶受不住这样可怕的压力,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抖如筛糠,「臣、臣知罪……臣不敢了,臣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