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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少年儿郎们(1)

  洛玉江北,天朝帝京,安王府。

  匠心独具的安王府第虽位在江北,府中“绮园”讲究的却是江南精巧雅致的风情,湖光与天云互应,当中迭山掇峰、造景揽翠,动观与静观的对景颇有意境,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处处展现出南方园林才有的细腻。

  绮园顾名思义确实很美,尤其在这三春降临的美好时节更是繁花锦簇、蝶舞蜂喧,但谢馥宇此刻无心欣赏也不太懂得欣赏,一来他仅是个甫满十岁的娃子,二来他真心觉得安王府的绮园造得着实“娘气”了些,还是自家镇国公府的宅子前有练武场、后有驯马场如此大气开阔才合意。

  那两条较同龄稚子结实的小长腿迈着流星大步,谢馥宇有意无意地将衫摆扬得猎猎作响,张扬着想教谁听见似。

  安王府内的下人们皆识得这位镇国公府的嫡长孙小公子,毕竟安王府与一品镇国公府当真是门当户对的“对门邻居”。

  镇国公府的这位小公子和安王府的小世子爷又同年,两孩子打小就玩在一块儿,亲密无间,简直比亲手足还亲。

  此际谢馥宇如入无人之境直闯安王府的后花园,府中护卫与仆役们早已司空见惯纷纷让道,甚至将他视作主子般恭敬地退至一旁,垂首行礼。

  这一边,谢馥宇从抄手回廊上翻身越过成排的镂刻矮栏,小小身躯落在园子内,他立时钻进一座由迭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中。

  绮园中的迭山堆石讲究“奇特”二字,石上迭石、洞上添洞,营造出与众不同的山形体态,谢馥宇从一个外观毫不起眼的洞口钻进,里边却是蜿蜒曲折,有着随山势或上或下的通道。

  此座石室内的通道有的是“明不通而暗通”,有的是“大不通而小通”,有些是空洞,亦有置石桌石凳之处。

  总归石室的内部因石、因地、因景而变化,然这些巧思满满的变化全然不影响谢馥宇迈步朝“目标”而去。

  他太熟悉这座安王府了,尽管觉得绮园的江南风情太柔弱,却甚是喜欢园中这座巨大的假山,喜欢里边错综复杂的布局,他造访过无数次,四面八方的“通”或“不通”早都了然于心。

  忽地一个转弯,映入眼中的是一处小小石室。

  迭石而成的墙面,石与石之间出现缝隙,灿烂的春光从隙间固执渗进,投落在那一抹席地而坐的小身躯上。

  那男孩儿双臂抱膝、脸蛋埋在屈起拱高的双膝中,美好春光令男孩身上披麻带孝的素衣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春丝游荡的心绪瞬间被揪扯落地,一口气登时噎在喉间。

  然,镇国公府嫡长孙小公子的性情一向横惯了,既傲且骄,他若不允谁失落难受,谁也别想在他面前摆出颓废样儿。

  “傅长安,你干么这样?”

  高呼一声,脚狠狠一跺,谢馥宇朝那披麻带孝的小子冲了去,一屁股落坐在对方身侧,跟着曲起单边手肘狠顶了对方上臂一记,明摆着要吸引注意。

  在假山石室中独处却遭搅扰的十岁男孩姓傅,此为天朝国姓,男孩名靖战,小名长安,正是安王府的小小世子爷。

  “傅长安,你别哭,有什么好哭?”谢馥宇更用力又顶他一记,终于令对方抬起头望了来。

  那是张俊秀面容,五官模样虽未定型,眉眼间已若清风明月,只是此刻染上点儿朦胧氤氲,眼眶瞧着有些泛红。

  “我没哭……”傅靖战轻哑地驳了一句,眼神直直。

  巨大假山中的这处石室,迭石堆砌而成的石墙外紧邻人工湖,迭石间的隙间渗进清光,亦传进一阵阵的诵经声,那如吟如泣的声音从前厅传递至此尽管已模糊难辨,仍有穿透人心的余韵。

  明摆着对方是在睁眼说瞎话,谢馥宇喉头却噎了噎。

  好一会儿他才撇撇嘴道:“安王妃病故……唔,你娘都病了那么多年,我见过她犯咳疾时的模样,当真要把整副心肺咳将出来似的,瞧着都心疼不已……还有后来皮肤上长出的郁结和红疹,那些郁结不小心弄破便要血流不止,而红疹……都说那些疹子跟毒蛇似,只要环绕人的身体长满一圈,即便努力想活也要活活痛死——

  “傅长安,你娘如今是解脱了,不会再痛了,你别哭。”

  石室中一片沉默,两孩子相视的眼睛倒是明亮,谁也没挪开。

  这座王府宅第的主母于昨日离世,傅靖战没了亲娘,他这个在人前总端持有方的小小世子爷再如何老成持重,也是会躲起来掉眼泪。

  谢馥宇想着今儿个上门吊唁,安王府从前门到前院,再到前厅正堂和后头的绮园,入目皆是白幡飘荡,门边和廊檐下的彩绣灯笼全换上素白颜色,灵堂上诵经声不断,漫进鼻间的焚香和烧金纸的气味儿仿佛挥之不去……

  他想着傅长安这小子会是怎样的心情,想对傅长安说些安慰的话,他们可是好兄弟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他一起来分摊傅长安的伤痛,那傅长安也就不会太伤心难过。

  “瞧啊,咱俩若要比惨,我定是比你可怜百倍,你一出生有娘疼,被疼爱整整十年,而我却连娘的面都没见过。”谢馥宇耸了耸尚显单薄的双肩,皱起巧鼻故意扮怪相。“傅长安,小爷我这么可怜都没哭,你也莫哭了。”

  傅靖战自是听闻过镇国公府的事,知晓眼前这位国公府的嫡孙公子爷甫出生便失怙恃,全赖身为祖父母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拉拔长大。

  可是他谢小爷将自身悲惨的事说出时一脸赖皮样,傅靖战一时间都不知该摆出何种面孔对应。

  石室中再次陷进沉静。

  谢馥宇低唔一声,用手背摩挲鼻子,以为安慰之计大失败,遂垂头丧气又摇头晃脑,一会儿想好了忽又扬眉道:“好吧,既然如此,傅长安,你想哭就哭,别憋着,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痛痛快快哭一场,咱们提得起放得下,你哭,我谁也不告诉,大不了小爷陪你一块儿哭。”

  傅靖战在溜进这隐蔽的石室时确实想哭,也确实哭过,但忽然来了一个闹腾的谢小爷,两人性情根本天差地别,却自小玩在一块,如此投契。

  被谢馥宇一闹,他想哭的心情全没了,至少此际胸中暖暖,嘴角不禁淡扬了扬。“我没哭,香香。”

  谢馥宇,馥漫寰宇,小名儿“香香”,此为祖母国公夫人对嫡长孙的爱宠昵称,谢小爷本不欲人知,但到底纸包不住火,某天还是被住在对门的安王小世子爷听了去。

  果然此昵称一出,谢小爷浑身陡颤,表情纠结。

  换在平时,谢馥宇早跳起来拳打脚踢拿他过招,今日是见他可怜只得咽下这口气,但还是得发泄一下不满。

  “‘香香’是我家老人喊的,你没事别乱喊!”骤然一个跃起,谢馥宇半身压在傅靖战背上,一臂勒住对方脖颈。

  小名太娘气,就怕一个不小心传得满帝京皆知,坠了他谢小爷的威风。

  这一边,傅靖战并未费劲挣脱,仅以单手架住横在颈项上的小臂,让自身得以呼吸吐纳,惹恼了谢家小爷,他微敛的双目似烁光点点。

  谢馥宇犹勾勒着他不放,另一手五指成爪试图挠乱傅靖战的头发,后者眼明手快倏地挡下,一攻一守间将哀伤的心绪暂且淡化。

  谢小爷低声嚷道:“你说你没哭,那好啊,没哭最好,男儿汉流血不流泪,你娘亲是不在了,可你还有一个未满周岁的亲妹子得照看,往后不管这府里谁掌中馈,你安王世子爷的身分谁也夺不走,将来承袭爵位走路有风,绝对能成为一棵供亲人倚靠的大树,傅长安,你确实没什么好哭。”

  安王爷虽称不上好女色,但除正妃外,府中亦纳有两名侧妃以及三位贵妾,正妃所出的子嗣除了嫡长子傅靖战外,还有一名去年初冬才诞下的女娃儿,兄妹俩差了整整十岁。

  也许安王妃正因年近四旬还执意要生下这个女娃,才导致她原就需要长期调养的身子加速虚败,在大龄之年艰难诞下孩儿后终至香消玉殒。

  此刻,听到谢家小爷提及自家亲妹妹,傅靖战蓦地反掌挣开束缚。

  他俩一边是挣得甚巧,另一边则放得颇快,谢馥宇并未变招再攻,而是老老实实退回原位,肩并肩挨着对方盘腿而坐。

  “傅长安啊傅长安,有亲妹子可以疼,真香啊是不?”挤眉弄眼的,谢馥宇毫不吝啬地流露出艳羡表情。

  傅靖战年岁虽小,却也知镇国公府的谢小爷闹的是哪门子谱。

  一会儿要他莫哭。

  一会儿要他痛痛快快地哭。

  一会儿又说他没什么好哭。

  谢馥宇这是存心闹上门,要他哭不得、笑不得,要他看明白尽管逝者已矣,生者却还等着他的照料,要他这个小小的安王世子爷立定心志,昂首大步,勇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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