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过两支簪子,一支给了母亲,当时他说:“娘,儿子会勤奋上进,定会让您过上好日子。”
娘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知道,若是办不到,我可不认你。”
他的娘永远不肯在现实面前低头,却也永远对他信心满满,认定他会飞黄腾达,光耀裘家门楣。
给母亲刻簪子时他刻苦自励,想的全是前程未来,而刻手上这支时,他想的是娇妻、是幸福快意,他在瞬间发现,人生除了上进还有其他。
回到床边,轻轻拉起她的手,把簪子放在她的掌心中。
他们约定好不送的,她本想一路装睡,装到午后,但是……哪里装得了?
倏地张开眼,她眼底有着可疑红丝,缓缓吐气,悄悄吞下哽咽,她柔声问:“我可以……送送你吗?”
他不舍得她面对离别,却也舍不得拒绝。
“好!”他又笑出一口大白牙,看起来很豁达,但他打心底明白,有了牵绊的自己,再也豁达不起。
一个字,她用力跳下床,刷牙洗脸换衣衫,动作迅速敏捷,不似平日那般优雅,她的敏捷教他看见她的焦虑。
她亲手为他更衣、伺候他洗漱,他从不让她做这些事,但今天他不阻止,因为明白,这么做能教她心安。
视线落在桌面上干掉的花环,他说:“等我回来,再给你编。”
“好,再把皎皎抓回来陪我玩,我还要吃烤鱼,很黑很苦的那种烤法,我要很多条五色环,把整个手臂都缠满,我还要……”她变成话痨,小嘴张张合合说不停。
裘善笑了,笑得心疼。他抱住她俯、封住她忙碌的小嘴。
他吻得她心慌意乱,气息不定,吻得她不再被焦虑占满知觉,终于他松开手。
“答应我,好好吃饭、睡觉,生病了要乖乖喝药。”
“好。”
“有空就想想我、写信给我。”
“好。”
“娘让你受委屈了你就跟我告状,一笔笔记下来,等我回来,我来还。”
当个孝顺儿子好辛苦啊……但她不想他辛苦,想他幸福。
话廃的亦画不话廃了,不话廃的裘善变得话疡,他一样忧心焦虑,怕她受苦受委屈。
她也知道的呀,她努力笑开,努力配合他每句嘱咐。
这个早晨,从不下厨的亦画亲手给他做早膳。
很难吃,但他连吃两大碗,他还把堪比石头的硬邦邦馒头放进怀里,因为她的眼泪坠上,馒头吸饱她的伤心。
临行,他问:“还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她点点头,低声道:“努力加餐勿念妾,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
心有如利爪狠狠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痛,垂眸,终究还是湿了双睫,用力抓住他的衣襟,泪水潸潸而落,哽咽得无法言语。
她的诗勾得他虎目蕴泪,喉结微颤,紧紧抱住她,再也说不出话。
亦画送他到大门前,裘夫人已经站在那里,门外几个士兵当街而立,亦画屈膝问安后把丈夫送出去。
裘夫人的叮咛他一一应下,最终跨上马背。
安静的街道上,马蹄声响,一步步踩在亦画胸口,见他越行越远,她只能茫然垂眸,盯住自己的指间发呆。
突然间心头一阵慌乱,彷佛这一去,他再不会回来……
裘夫人抬头,看见她红肿双眼,怒斥道:“我儿子还没死呢,你哭哭啼啼的是迫不及待想当寡妇吗?不识大体!”
亦画没有回应,她听不到苛责,只能感受到恐慌一下下敲击胸口。
“姗姗,走!”
“是。”走在裘夫人身后,陈姗姗在经过亦画身边时喙声嗥气说:“嫂子得学着认命啊,既然嫁给武官就得习惯丈夫长年不在,总不能成天想着把丈夫拴在身边,非要这样,那就只能嫁条狗了。”
陈姗姗笑得嘴巴合不拢,表哥离开,裘家后宅……她说了算!
***
乌云蔽日、狂风阵阵,吹得旗幡不断翻飞。
高台上穿着囚服的何亦书垂下头,憔悴的身躯在风中颤抖,创子手手持大刀站在他身后,肃穆的气氛令围观百姓噤若寒蝉。
看着他的背影,监斩官有兔死狐悲的哀伤。
才多久以前,何亦书还是那个周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进士游街那天多少姑娘朝他丢荷包帕子,极尽风光,可如今呢……
他文采并茂、胸有丘壑,甫入朝堂便得皇帝青睐随侍左右,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
新帝登基,心怀远大抱负,君臣二人大刀阔斧、除弊兴利,颁布不少新法令,一时间百姓纷纷讨论。
然世间人千百种,有人称颂就有人反对,立场不同便大做文章,讨伐声、斥责声四起,御史天天上奏摺,大臣与皇帝僵持着,就这样吵吵闹闹走过数年,直到边关战火再起,居然没人愿意领兵?
朝堂不稳、边关为祸,皇帝终透彻了。
说什么天下都是皇帝的?错!天下是权臣的,他们通了气要往东,皇帝用尽全力也无法扭转龙头,皇帝被迫下令斩杀一路陪自己走过风雨飘摇的何亦书。
皇帝点头,郭大将军挺身,带兵出征。
风越吹越大,安静的午门、安静的天空,只有风声,只有乌鸦凄厉鸣叫。
台下,有的百姓默默流泪,有的百姓掩面痛哭,却都一致地不敢发出声响。
因为何青天推出的税法让无数百姓受利;因为他指控高官金满仓、银满堂,逼得许多贪官获罪下台;因为他强推寒门科考、不需官员作保,令官员少了敛财机会,且在提拔更多有为的寒门士子同时剥削了贵族子弟的为官坦途。
他变成贵族眼中的过街老鼠,却也成为百姓心目中的太阳,偏偏这样一个时刻为百姓着想的好官,最终被推出来斩首示众。
不知道是谁念出第一句——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这是往生咒,百姓但愿何青天拔除一切业障,阿弥陀佛护持,使他离苦得乐,接引西方。
紧接第二、第三个人助念,有人起了头,百姓纷纷跪在地上,双掌合十闭眼,虔诚祈愿上天护佑他们的何大人。
看着眼前一幕,何亦书笑了,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幕,这辈子,值了……
创子手放眼望去,看着百姓自动自发的行径,鼻子酸涩。
他是个虬髯大汉,这辈子从没说过软话、低过头的硬汉子,可这时豆大的泪水自眼角泌出,他必须将眼皮撑得很开,眼珠子瞪得很大,他不能放松表情,深怕一个放松就会哭得不能自已。
“时辰到——”
监斩官拿起斩令往地上一抛,创子手扬起大刀,不顾一切地对跪在前方的何亦书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他敬佩何亦书,无法为他做什么,只能蓄积全身力气,让大人不受太多苦痛。
刀落头断……何亦书的头颅在地上滚过几圈,他死了,没有不瞑目,紧闭的双眼带着一丝对人世间的悲怜。
一道轰天雷声响起,骤雨急降,百姓没有逃窜,反而像木桩似的一根根矗立在原地,他们跪地磕头,彷佛感觉不到寒冷,任由大雨泼洒。
他们扬声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上苍护佑我们的何青天!”
与此同时,背诵往生咒的声音更大了,百姓们不愿离去,不害怕雨水冲刷,鲜血涌到脚边,他们膜拜哭泣,他们恸失天地间爱国护民的好大人,哀伤不已。
***
此事被潘丞相知道了,怒火中烧。
何亦书是青天,那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奸臣吗?他为了国事夙夜匪懈、战战兢兢,竟就成了百姓心目中的恶人?
他怒责一句,“无知百姓!”
他砸掉汝窑花瓶后推门离府,大白天却进入香满园,在女人身上发泄满腔怒火。
直到满足了,他双手压在后脑杓,看着俗艳的床帷,对自己说:“不怕,除掉何亦书后,独木难成林、只手能遮天,整个朝堂又将落回自己的口袋。”
身为三朝权臣,潘家将会一路发达千百年。
户部尚书江芷岳听到此事时正在衙门里当差,他气得全身发抖,因为提议对付何亦书的人当中,他喊打喊杀、叫嚣得最大声。
抬起头,发现下属们一个个偷眼瞧他,怒目横过,众人像鹌鹑一样吓得连忙别开眼。
这是怎样?他真成了奸佞恶臣?
坐不住了,江芷岳跑到酒楼买醉,却不料一进门就听见百姓议论此事。
有人说:“浮云蔽日,清明盛世来不了!”
放屁!没有何亦书就没有太平盛世,他谁啊,一个二十几岁的小毛头,好大喜功、弄出几个不瞻前顾后的政策就成了天神?
舆论围攻,酒喝不下,他揣着满腔怒焰返家,正在扫地的小厮没注意到,一帚子将把尘土往他鞋子上扫去,他借题发挥,把个年纪轻轻的小厮给活活打死,这样的“借题发挥”在短短的半个月里面不断发生。
江府管家不得不从外头买回几个年轻男子,安插在府里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