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善看一眼妻子。“不必,你们先下去。”
刘庄头领着妻儿退下,到厨房给主子做饭去。
门关上,裘善对亦画道:“刘庄头是个实诚人,几年前我拿到第一笔赏银,恰恰碰到他带着摔断腿的儿子去医馆,因没钱抓药,他苦着脸坐在医馆门前,他的妻子泣不成声,问清楚状况后,我就把身上的十两银子给他,之后他一有机会就送菜送蛋进城。”
“懂得感恩图报,这样的人品值得信任。”
“半年后他又上门,告诉我他的前主子缺钱,想低价卖掉田亩庄园,问我有没有兴趣。当时我恰恰发现母亲把卖老宅的钱全给了陈姗姗,我当下决定把手中的几百两交给他。之后他帮我买下庄子、管理庄子,我叮嘱他别上家里,更别让人晓得我有田产,我让他若是田庄出产有盈余就在附近继续购入田地,我心想,朝廷富强没有兵灾,武官之路也就到顶,必须趁早做准备。”
“富强?你对朝廷还真有信心。”硕鼠横行、蠹虫丛生,这样的朝廷要富强?笑话!
“你再有不满也不能反对,这些年皇上和舅兄联手强推的都是利民利国的好政策。上位者感受不到,但布衣出身的我一清二楚,我相信若能持续,大周离强盛不远矣。”
亦画苦笑,这就是大周的悲哀,布衣出身的人清楚利民政策有多重要,而尝过权力禄位的人却认为政策全是灾殃,人类的私心、权势富贵养坏了那群熟读圣贤书之人,将他们曾经拥有的满腔抱负化为灰烬。
握住她压在账本上的手,他口气笃定。“皇帝很好,我相信总有一天大周会繁荣强盛,四海昇平、民生富足。”
她没接话,却也无法否决他的话。
他绕回原先话题。“我没时间只能授权给刘庄头,他做得相当好,非但不克扣佃农,还拼命攒银子买地,起初我只有一间庄子外加一百二十亩地,现在已经变成两个庄子、六百七十亩地。”
“说这么多,你就想告诉我,刘庄头值得信任。”
“对。”
“知道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亦画打开账账本,发现里头有两张田契,分别是八十亩和一百三十亩,只是上头的名字……抬眼,对上他盈满笑意的鲜活目光。
“看来我们现在有八百八十亩地了。”裘善笑道。
她想问的哪是这个。“田契上写我的名字?”
“上次给的匣子你没看对吧?成亲前,所有房产地契已全数改到你的名下。”包括他们现在住的宅子。
“为什么?”
“你心软,我怕娘一通胡搅蛮缠你就全数财产上缴。”
“不怕我卷款潜逃?”
“卷款没问题,潜逃……不行!”
他的目光灼灼有神,看得她的心化成一滩水,他这样子……很难不爱上啊。
他的小小河东狮又泛红眼眶,化身爱哭包,疼得他不得不放弃“不行”。
裘善举双手投降。“好吧好吧,想潜逃就潜逃。既然准备潜逃,更要带上足足的银子,穷家富路,身上有财心底不慌。懂不?”
“不懂,财产是你的。”没打算潜逃的她任性了,任性地想和他唱反调。
“夫妻本是一体。”
“我都潜逃了,哪来的一体。”
“就算潜逃,我的心也会跟着你,自然还是一体。”终究他还是会找到她,他深信的,那条红绳始终牵系着他们,从多年前到现在。
“你这样轻易相信人吗?”
“不对,我性格多疑,对谁都存了心眼——除你之外。”
他这样子……她就算缺心少肺、没血没泪也抛不下他啊。
长臂横过,他将她揽进怀里,深吸气,这些话他本不打算说,但她是个透彻人,与其让她自己思忖,不如把话摊明白。“亦画,我不认为这事会发生,但我习惯未雨绸缪。假使老天真要收了我,钱在你身上比在陈姗姗身上安全,我相信你才是那个会照顾母亲终老的人,即使母亲对你有恶意,即使到时我们已经没有夫妻关系。”
她听不得他的假设,用力推开他,露出“猱牙”发狠。“别太看好我,真有那一天,我就拿着你的钱去养别的男人。”
他呵呵笑开,小母狮又露出小爪子了。是不是牵涉到亲人的生死,她就会瞬间变身?
“你不会。”他拢她入怀。
“凭什么说我不会?这么看不起我?”
“你是何亦书的妹妹,什么家教养出何青天,就会养出相同的何仙女。”
被夸奖了,但她一点都不开心,垂眸,闷声道:“你答应过我,要全须全尾回来,这是打算说话不算话?”
“不对,我没这个打算,我承诺打完这一仗就想方设法留在京城,我承诺平平安安回到你面前,我承诺这辈子只会有你这个女人……我的每句承诺都会尽力完成。”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他亲亲她的额头,收起她的小爪子。“我会竭尽全力留下健康身躯,陪你走到七老八十。”
听着他稳健的心跳、沉稳的呼吸,此刻她信了他,信他会陪自己终老,也相信自己会爱上他。
第三章 顶梁柱塌了(1)
天未亮,亦画已然清醒,事实上她整晚都无法入睡,可担心扰他睡眠不足,只能憋住气、放缓呼吸。
裘善也装睡,因为时机太敏感,怕聊太多的天,一不小心把离愁给聊上台面。
前天他们去了庄子,在那里住上一晚。
他带她骑马、带她下水抓鱼模蛤蜊,带她果着双足踩在泥土上,还以为她会像那些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般吓得哇哇大叫,但是并没有,她笑得开心张扬,抓起泥土里的蚯蚓吓唬他,还逼他发誓,等打完仗回来教她爬树。
他给她烤鱼,因为吻她吻得过了火,鱼肉焦黑,她没有嫌弃,吃得嘴唇变成黑色。
他给她抓一只小兔子,她又抱又亲,还给取名“皎皎”,陪它玩上半天,最后送它回家。
她说:“我不想自私,它肯定更喜欢跟亲人在一起。”
他听懂了,听懂她有多在乎亲人,他很庆幸,庆幸成为她的亲人。
他背她爬山,把她放在高高的树梢头,风吹乱她的头发,柔软的发丝拂上他的脸,在他身上留下淡淡馨香,于是他牢牢记住这个味道。
她在树上对着远方大叫。“终于明白为什么男人都喜欢高高在上。”
他笑答,“以后我们家里,你来高高在上。”
她大笑,清脆笑声响彻森林,她开始唱歌,蝴蝶翩然飞舞、小鸟展翅,她不是小姑娘,她是森林里的小神仙,手指轻轻一划,他的心脏刻满何亦画。
他给她编花环,用红的黄的紫的小野花编起来……是真的有点丑。
但她拔掉发簪,把花环戴在头顶上,及膝的长发在花环底下摇曳,她说:“这是我最美丽的首饰。”
他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等不及她爱上他,他早已爱她入骨。
那天晚上他痛定思痛,拉着刘庄头的妻子刘婶子教自己编绳结,找来五色丝线,他给她编手环,趁她睡着系在手腕上,他绑住她了,永永远远地绑住……
隔天清晨她发现了,啥话都没有说,但他瞧见她在跟刘庄头、刘婶子炫耀,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两人玩到夕阳西下才回家,他们把从庄子上带回来的东西送给娘,但是这并没有讨好到娘,相反地她脸色难看。
裘善让亦画先回屋,二话不说双膝落地。“儿子明天一早就要走,他事不求,只求母亲善待亦画。”
裘夫人寒声道:“有了媳妇忘了娘,儿子大罗……放心,她哥哥可是受人景仰的高官,我惹不起也不敢惹。”
回到房间,她已经把他的行囊收拾好,行囊不大,里头的东西五花八门,最多的是伤药。
“就认定我一定会受伤?我在你眼里这么不靠谱?”
她摇摇头,面色凝重。“我可以忍受你饿、你累、你冷,不能忍受你痛、你伤。”
心酸得厉害,他拥她入怀,再次承诺,“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回来。”
他们一起沐浴,他抱着她,想把她揉进自己骨子里,她紧紧抱他,任由他在身上恣意激狂。
混乱中他说:“我带你上战场吧。”
她大笑,不顾身子酸软,一口气跳下床。
他讶问:“你干什么?”
“收拾行李啊,得连夜把你的衣服改小,明儿个穿。”
她认真了、他心疼了,抱她回床,他说:“打完这一仗,我再不离开你,好吗?”
她咯咯轻笑,何尝不知道这只是个玩笑……笑着笑着,笑出热泪盈眶。
***
这一熬天就亮了,她还在装睡,他侧身相望,她的眼皮微微颤抖,眼角泌出泪光,就这么伤心吗?深深的愧疚在心底扩张。
裘善小心翼翼下床,到柜子旁取出盒子,里头是一支木簪,雕得不好,有点粗糙,什么图案都没有,只有两个字——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