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顾不着罪恶感,只觉得脑袋乱成一锅糊,酸甜苦辣所有滋味在胸口混杂出她无法形容的感觉。
他松开她绸缎般的黑发,手指在头皮上或轻或重按摩,她不想享受的,却不由自主闭上眼睛长叹。
从镜中看见她的满足惬意,裘善挑眉勾唇,笑出两分邪气,这号表情分明是狐狸窥伺肥母鸡、野狼紧盯大白兔,再有人拿“忠厚”形容他就是瞎了眼睛。
拿起木梳梳开她的头发,绢上老妇人发髻,插上两支金晃晃的俗气簪子,他也在她的身上缠棉布,遮掩六个月的孕肚,她本想说“我自己来就好”,没想他的手刚碰上,咚地……
他诧异抬头,目光锁住她的,像是受到重大惊吓,那表情把亦画也给惊吓住。“怎么啦?”
“他、他……刚刚……”他指着她的肚子。
“踢你了?”亦画好笑问。
“对,很大一下,就像、就像……在打拳。”
“他爹武功很好,也许是肖了他父亲。”
亦画夸他谈,她崇拜他、敬佩他、喜欢他……还夸奖他,独独没有怨恨他呢。“以后,小姐会告诉小公子亲爹的事吗?”
“当然,他爹是个英雄啊,没有他爹保家卫国,我们哪得岁月静好。”
听见没?她说他是英雄,说他保家卫国,她说……当然?
听听、听听,他还是在她心里占了大位置。他激动得都要流泪了……
“但你为什么说是小公子,而不是小小姐?”
“我以为女人都喜欢男孩。”
亦画摇头。“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只要他开心健康长大就好。”
他用力吸鼻子,把眼泪给吸回去,笑得满目喜悦。“小姐说得对,可是宝宝是不是讨厌我?要不怎会踢我?”
他问得忧心忡忡,又是一脸老实忠厚,这样的他,就算想将他推开,亦画都很难下狠手,于是心软的她回答,“不对,那是喜欢,是宝宝在同你打招呼。阿善,你多大了?”
他差点儿回答二十,幸好及时闭嘴。“不记得,但我肯定比小姐大。”
“我想也是,以后阿善就当宝宝的二舅舅吧,一起帮我保护他。”
意思是……她不拒绝他的靠近?意思是她要把宝宝亲爹的位置,永远为“裘善”留着?
不管是前者或后者,乐观的他都不认为这是亦画在拉开距离,而是她在想个恰当说词把他留住!
欢喜、开心,因为她要“留住他”,他笑得脸颊肉挤在一起。
“好啊!”他答得欢天喜地。
他的“好啊”松开她的罪恶与心悸,从今往后她多了个哥哥,哥哥喜欢妹妹、心疼妹妹,理所当然。
***
一对身材略丰膄的夫妻相扶从马车下来,男的长相平庸,是你看过几遍都不会记得的人物,女的倒是长得不错,可惜皮肤黑了点、嘴唇厚了些、眉毛粗了点、身材又胖了些。
两人边走边聊天,神情轻松口气愉快,笑盈盈的,旁边人看了也跟着沾染几分喜意。
他们来到静艺轩,看一眼招牌,“丈夫”同“妻子”解说,声音醇厚,口气温柔。
静艺轩是风雅人士开设的茶楼,但与其说卖茶,不如说是卖画。
东家集合各大家的画作在此展出,让买不起却爱画的人士能花一点门票钱、茶水钱,在这里消耗一整天,当然如果有喜欢的画作也能在下方填上名字并且出价,到了月底价高者得画。
静艺轩占地广大,除宽阔的展画屋、茶馆之外,外面还规划许多园林造景,春赏兰、夏赏荷、秋观菊、冬赏梅,四季各有不同风光,只是门票太贵,一张票要价二十两银子,再加一壶茶、几盘茶点,进静艺轩的大门,不花上三、五十两银子出不了门。
尽管如此附庸风雅的大有人在,渝州的富豪、商家、官员,每每有事相商都会选择静艺轩。
静艺轩开设不到两年,生意一年比一年好,东家因而而结识不少有力人士,建立广泛人脉。
受过瘟疫洗礼的渝州能有这么多人花得起银子,说到底还是得感激皇上和何亦书,在瘟疫过后免除税赋,鼓励商人带动当地民生,还颁布许多益民律法,才能让渝州恢复生机。
他们和多数人一样直接奔赴展画屋,展画屋盖得特殊,不像屋子更像一道走不到尽头的长廊,两侧挂满图画,当中不乏名家大作。
裘善猜测亦画会喜欢。
果然她一进门就入了迷,她在每张图画前停驻,一瞬不瞬细细观赏构图用色画技,她忘记肚子里还揣了一个,走过大半个时辰都不肯停。
“不累吗?”
“有画可赏,怎会累?”亦画想也不想,答得理直气壮。
“你不累、孩子会累。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稍作休息后再过来。”
“好,但……再看三幅……”说着,眼睛已经飘到下一幅画上头。
然后三幅三幅再三幅……氷远有看不完的三幅,旁边的裘善无奈,手臂交握成圈充当凳子,蹲从身后将亦画托起来。
“你干什么?”亦画吓一跳。
“你往后靠在我胸口上,坐得稳当些再慢慢赏画。”
这是舍不得逼她停止却又舍不得她辛劳?他这样处处妥贴,她会感到罪恶,但是亦画还是往后靠,低声说:“宝宝又踢我。”
“不舒服吗?”
“没有,他在说——谢谢二舅舅。”好像非要把他牢牢钉在“二舅舅”位置上,只要两人身分泾渭分明,她就能安心享用他的好。
她多想了,裘善无所谓的。
“宝宝不客气,要乖乖的,别折腾娘知道不?”停顿片刻,他又问:“宝宝怎么说?”
还真的跟孩子对话起来?亦画回答,“宝宝说,听到了,会乖的。”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知怎地,都觉得心涨涨、满满的。
又看过十几幅画,两人才到茶馆歇息。看着她流光溢彩的双瞳,他忍不住问:“真有这么喜欢?”
“很喜欢,我看到许多真迹,没想过这辈子竟然有机会目睹。还以为那些画在江尚书手中呢,原来弄错了。”
江尚书爱画成痴,所有人都晓得有事相托、年节送礼,想讨江尚书欢心,最好的礼物就是画。
静艺轩东家拥有这么多珍品,可真是富可敌国了。
“江尚书?户部尚书江芷岳?”
“对啊,他喜欢人物画,收藏大量仕女图,刚才我看到不少,二楼进去的第一幅画是无将子的〈春游〉,里头十二名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精致风情,每个人的表情身形都栩栩如生,很受收藏家推崇,我曾听过一耳朵,说江尚书花了三千金将其买下,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
“是真迹吗?”
“是真迹,错不了。”依照她对仿画的了解,这里展的〈春游〉肯定出自无将子之手。
裘善沉吟不语,江芷岳、孙桦……都是潘丞相的党羽。
当时借着新征兵制,他们没少上郭大将军府里游说,企图借由此事将舅兄拉下台,午门斩首是他们合力推波助澜之下成的事。
假设静艺轩的幕后东家是江芷岳?如果潘府的势力从京城发展到渝州?若是不仅渝州,湣州、杞州……各州都有他们的势力网,所图为何?
小二送上茶食后退下,亦画推开窗户往外看,不远处是个人工开凿的湖,湖面很宽,这时只剩下些许残荷,下雨天听着雨声落在荷叶上,定是诗情画意。
亦画想像着那个画面,却在视线落在正准备进门的男人身上时捂嘴惊呼。
裘善连忙探身望去……还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
“怎么办?他们知道我们过来吗?怎么会跟着过来。”
“应该不至于,我们已经换过装束,即便是熟悉的人都不见得能够认出来。别担心,往好处想,这代表他们没追上阿龙和青荷,他们安全回到家了。”
亦画同意,松口气。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探探他们。”来这里的顾客不多,却是各个非富即贵,小二等闲不敢随意打扰。
“好,你小心。”将门问扣上,像早上那般,裘善从窗口飞身出去,造就两人仍在屋里的假象。
看着阿善消失的背影,亦画垂下眼,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她隐约明白,有什么阴谋正在悄悄笼罩,很严重吗?
***
十几天过去,裘善始终昏睡,军医不认为他能活下来,但他确实活下来了,脉象日复一日越来越稳定,呼吸也逐渐从短促变得和缓,偶尔眼睛能睁开片刻,只是尚未恢复意识。
他右手被齐肩斩断,左腿断成三截,虽然接上骨头,但归程拖得太久,军医说就算恢复情况良好,也无法正常行走。
换言之——瘸子,裘善当定了。
身为舅兄,他现在都不确定裘善是清醒还是继续昏迷会更好些。
郭大将军说该把人送回京城,至少得让他的母亲见上最后一面。
但军医说千里迢迢,目前这状况,怕是人还没送到京城就会死在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