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今天才不讲道理的。”
“我有一点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温柔的路妈,为什么会被你气到拿擀面棍打人。”
提到妈妈,亦青的嚣张瞬间失踪,垂下眉睫,她低声道:“我希望能再被妈妈的擀面棍打几下。”
孟裴青摇头叹道:“就算我们不在,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不要,照顾我是哥的责任,没有人能越俎代庖。”
“非要赖我?”他失笑,没见过耍赖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对,非要赖,不管你到哪里都躲不开,我要赖定你一辈子,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她像宣示般说得咬牙切齿。
他满是溺爱地望着她,也笑,也点头摇头,环住她的腰,任由她赖着。
“哥还要回大陆吗?”
“不回了。”
闻言,眼睛倏地绽放光芒,她抬起头,问得小心,“所以……哥要留下来?”
见她谨慎,裴青失笑。“对,要留下。”
“太好了,万岁!”亦青高举双手,跳下他的腿,绕着沙发跑一圈,但这样还不够表达自己的快乐,于是她又冲进厨房,再跑一大圈。
看她这么快乐,以至于……他也跟着快乐了。
“有这么高兴?”他把她拉回沙发,环住她的肩膀,继续偿还欠她的拥抱。
“有,太高兴了,Yes!”激动过后她满足地靠进他胸口。“继母对你好吗?”
摇头,他回答,“她精明能干,她认定我的存在是她和儿子的最大危机,因此想尽办法箝制我。”
这样的箝制是他们失去联系的主因?“什么危机?她怕哥抢走孟叔,还是怕哥分走家产?”
“应该都怕吧。”他苦笑。
“所以哥过得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但你们不在,寂寞更让人害怕。”他深吸气,说:“聊聊你吧,这些年在邵家过得怎样?”
“邵爸、二哥对我很好,高中毕业后我考上警大,念完大学,邵爸动用关系,把我拉到他们警局上班,目前我正在努力,准备考刑警。”
裴青看出她在避重就轻。“邵妈对你好吗?”
问题出炉,出现一阵突兀的沉默。
邵妈啊……她忘不掉那双带着憎恶与仇恨的眼睛,那些冷言冷语、恶毒批判,以及刨人心的诅咒言语。
轻笑,她云淡风轻带过。“我学会识时务者为俊杰,学会对现实低头,我想,这应该是每个人成长的第一步。”
当她剥除小公主的外衣,成为寄人篱下的孤女,本就不该对寄养家庭有太多的期待与要求。
在她还不懂得逆来顺受道理时,她已经开始逆来顺受。
长大之后她才明白,人们可以骄傲,是因为环境给了他们骄傲的资本。
抬眉,她看见他眼底的心疼,亦青呵呵笑。“没事,邵妈本来就不喜欢我,她从来没掩饰过呀,放心放心,我早就免疫。”
“邵妈谁都不喜欢,谁靠近她都有压力。”
“对,邵爸说,邵妈长期生病,压力大、精神抑郁,叫我别理她,所以我把她当成火山带,方圆五百公里处不能靠近,不过……哥,我跟你说哦,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邵妈竟然坐在我床边,惨白月光照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吓死了,超像恐怖片的。”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让自己害怕的陈年往事。
“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他皱起眉心。
“没啦,我猜邵妈是在梦游,我有点后悔,第一次碰到梦游症病人,怎没试着跟她对话?太可惜了,竟然放弃这个大好机会,要不我肯定能套出她为什么讨厌我?是不是嫉妒我的美貌?”
他明白,她的玩笑口吻只是为了不教他担心。“邵妈经常那样?”
“哪可能?我又不是傻瓜,万一她梦游,把我的头当成西瓜,拿刀子剖了怎么办?从那晚之后,我就锁门睡觉。”
只不过三天后,当她放学回家,发现门锁被破坏。
她不敢跟邵爸说,怕引发夫妻战争,只好每天睡觉前把书桌搬到门前顶住,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失眠的,直到考取警大,搬出家里,失眠症不药而癒。
他揉揉她的头,问:“为什么不告诉二青?”
“那是他妈啊,我不想让二哥为难。”寄人篱下已是打扰,怎能弄得人家宅不宁?
裴青问:“邵妈现在还好吗?”
“我大一暑假那年,邵妈过世了。”
她以为邵爸和二哥会很难过,没想到他们松了一口气。
亦青不太能够理解这种亲人关系,但自己活得痛苦,也不让亲人快乐的邵妈,确实是邵爸跟二哥的沉重负担。
小时候每次去二哥家,他们都很紧张,深怕惹得邵妈发飙,因此他们多数时间泡在路家,路妈喜欢孩子的喧闹声,路爸高兴女儿有人作伴,青梅竹马三只青,在路家挥霍了他们的童年。
“想起来,我们超大胆的,那么怕邵妈发飙,我们还是老把二哥房间外的那面墙画得乱七八糟。”亦青笑道。
初生之犊吧,还不懂得恐惧是什么。“没有乱七八糟哦,我觉得画得很不错。”
“那时,我以为自己会变成几米第二。”亦青笑弯眉毛,合起双掌。“真是怀念啊,哥,我好想回到过去,再当一次小孩,再当爸妈宠爱的小公主。”
“这么想回去吗?”
“对啊。”
抱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身上,亦青微眯眼,回想起那年的风,热热的、暖暖的,吹在身上能把人吹出满身大汗,但是他们的笑容,和太阳一样灿烂。
2000年9月5日
亦青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怎会睡回自己的床上,二楼还没有打扫干净啊?是哥抱她上来的吗?
哈哈,那哥的腰……还好吧?这些年,她长大不少,待会儿要记得出门,给他买“金门正宗一条根”。
天亮了,她抱着棉被,看着摆在窗户上的小小仙人掌,轻轻笑开,别人有绿手指,她有黄手指,什么植物给她,她都会在最短的时间把植物养死。
屋外,小鸟的叫声叽叽喳喳很热闹,亦青弯了嘴角,满足地伸了个大懒腰……等等!为什么会有仙人掌,它早就死透啦?
心下一悚,亦青吓得从床上弹起来,不会吧……她的大长腿缩短了?她的手……怎么回事?
猛地到处张望,她的床变得好大,大到在上面滚三圈也摔不了?
深吸气、深吐气,她试着用拉梅滋呼吸法来稳定自己的情绪,直到感觉胸口的冲击没有那么大之后,视线缓缓扫过,墙面上挂着她的果照——六个月时拍的——书桌上散着童书和彩色笔,衣架上的衣服是她痛恨的粉红色,而那串……玻璃小鱼风铃还没摔坏?
怎、怎、怎会这、这样?
她一蹦跳下床,没想短短的距离,她竟然摔倒?
她怎么会变得这么矮?死定了,现在是什么状况?一夜变侏儒?某种超级病毒席卷全世界?
顾不得膝盖疼痛,她飞快站起来,跑到穿衣镜前,当她看见镜中的自己……心跳突破一百八十大关。
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及腰的长发乱七八糟的散在身旁,这是……六岁的她?所以她回来了?回来重新经历一次童年,重新当回爸妈的小公主?
她呆呆地看着镜子,乱纷纷的思绪在脑袋里面冲撞,身体麻麻的,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门被推开,还没刷牙洗脸刮胡子、头发乱蓬蓬的爸爸赤着脚走进来,看见在镜子前发傻的女儿,一把将她抱起来,用满是胡碴的脸蹭着她,有一点刺、一点痒和很多点……久违的甜蜜感。
她真的回到过去?回到爸爸没死、妈妈没死的童年?
亦青激动地抱紧爸爸,兴奋让她颤抖不止。
路崇光一愣,小青怎么了?生病吗?微微推开女儿,他发现女儿双眼泛红,怎么了?
女儿讨厌他用胡子蹭她,每次都要推着躲着、不让自己靠近,可他非要闹,非要弄得她哇哇大叫,直到两人笑闹成一团才甘心,她这是……生气啦?
“爸爸不玩了,小青别哭哦。”路崇光连忙安慰女儿。
亦青太激动,激动到无法解释自己的眼泪,只能捧住爸爸的大脸,一下接着一下不断亲吻。
她再也不介意胡子扎人,不介意没刷牙的臭嘴醺人,只要爸爸好好的,她愿意让爸爸的胡碴从早蹭到晚。
路崇光皱起浓眉,女儿太失常。“小青怎么了?快告诉爸爸。”
她用手背抹掉眼泪,哽咽说:“我作恶梦。”
“作什么恶梦?”
“梦见爸爸妈妈都不要我,把我丢掉。”
路崇光松口气,笑说:“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这个梦是在告诉小青,爸爸妈妈有多疼你,多需要你。”
爸爸的解释让她破涕为笑,对啊,她怎会不知道爸妈有多疼爱她。
路崇光用力搂了搂女儿,说:“快刷牙洗脸换衣服,今天第一天上小学,爸爸妈妈送你去学校。”
“好。”她笑着用力点头,拉起爸爸的手,父女一起进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