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身子早已让他看过,但他的眼仍是不敢瞧向她,偏着头困窘得不知该将视线定在哪儿才好。
这一沉默,倒让他忆起差点遗忘的事。
他由怀中取出一只瓷瓶,自个儿先服了一颗,然后看向已着装完毕的她。「这是清血丹,能去妳体内残毒。」
方才为她去毒,自己多少也沾上些许毒性,不过,她的状况较值得忧心。
他将瓷瓶递去,伸出的手僵了下,俊颜又不自在的红起。「妳……呃……我丢过去好了。」现下的情况,与她肢体接触会令他心旌荡漾。
她瞥了他一眼。
这个救过她两回的男人,有着一张极好看的容貌,儒雅、俊俏!那双眸子,仍是不染俗尘的清明。
「不必!」幽幽冷冷的声调,一如他记忆中的寒漠。
好倔的女子。
绝艳容颜下,包裹着遗世独立的孤傲,如一朵寒梅,散发着清冷幽绝的气质。
「要保住傲骨,也得有命才行。」他不再顾忌,扯下身上的披风往她身上裹,也许是不防他、也许是他动作更快,他竟能成功近得了她的身。
她心下一惊,反掌挥去,同时提气一跃,落在数步之遥外。
太失常了!
她竟在清醒的情况之下,让人靠近她而全无警觉。是他不带杀气,让她感受不到威胁性,还是她早对他撤了心防,心灵深处并不排斥他的靠近,更或者……另有原因?
她又多看了他一眼。
他的步履不似习武之人,根据她的观察研判,她可以肯定这个男人不具武学基础,只是一介儒生罢了。
唐逸幽审视她复杂的神色,拧起的秀眉写着懊恼,他笑了笑。「何事困扰了姑娘?」
她发现,她很讨厌他那温煦的笑,好像洞察俗事,超脱凡尘,再也没有什么能破坏他的平静。
「你一再毁我名节,将我清白的身子看尽,你信不信我会挖了你双眼?」
「若姑娘拘泥于世俗礼教,在下也无话可说。」
「你——你以为我是随便说说?」反倒是她被激起了怒气。他如何能办到面不改色?
他温和道:「不,我相信姑娘是认真的。若这么做能让姑娘坦然,在下这双眼便是姑娘的了。」澄亮的眸子,是那么的真挚无伪,让人不由得相信,他不是在说漂亮话。
这……是什么样的男人啊?
她只是想激他,想看他一贯平静之外的表情,可……他简直像个没有脾气的人,她说什么,他全照单收下。
「只不过,这双眼能挽救诸多生灵,倘若有一日,在下不再行医,姑娘随时可以来取。」
「你以为你有商量的余地?」她冷笑。原来他也是个虚伪的家伙!
她若真想取他双眼,不须经过他同意。
他只是笑,没多说什么。
那表情,分明在说:妳不会!
的确。她要是有心毁他双目,不会和他说这么多,就像上回,威胁着说要取下他的命,却只不过轻划了道伤。
他过度的冷静惹恼了她,好似她所有的行为模式全在他的预料当中。
恼怒之下,她飞身而起,扬起的玉掌直逼他而去,唐逸幽本能的侧身一闪,翩然纤影转瞬间掠过他飞出破庙。
「姑娘——」他急叫,追了出来。
她无意伤人,否则,他躲不过的。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情愿她伤他,也不要她就这样消失在他眼界。
「就此缘尽吗?姑娘?」他扬声问。
「记住你欠我的债!」飘然轻纱拂掠天际,融入苍芎,徒留空谷余音,幽幽袅袅——
沙沙风声回绕四周,佳人芳踪已杳。
没来由地,他心口缠上缕缕迷思,怅惘若失。
※※※
「绝命门」总坛。
晃动的幽影,来自微弱的烛光拂照。她推开窗,天边一轮明月,散发着清清冷冷的幽光,是萧索,是苍凉,更是孤绝。
她的名,便是由此而来。
寒月。
多么的贴切啊!
久而久之,她便如这寒月一般,遗落了属于人性的温暖,荒凉的心,不曾容下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浮沉,勾不动她一丝情绪,生命的存在对她而言,只是一片麻木。
她只是杀手,一个结束生命的工具,不该有任何的感觉,她的心,早就死了。
然而,寒绝的心却不由自主的起了波动,她发现,她竟能轻而易举的在脑海勾勒出一张出其俊秀的容颜。
为何会这样?十多年来,从没有人能牵动她的心绪,而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却那么容易的入侵她干涸荒芜的心灵。
杀手,不能有感觉,否则,受到伤害的,会是自己——
无尘的话再一次浮现脑海。
她不懂,但是无尘的教诲,她总是无条件地信服。
这世上,唯一待她好的,只有无尘,就算全世界都伤害她,无尘也不会让她流泪,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好多年以前,他出现在她眼前,然后就一路守护她至今。
脑中依稀记得,那个伤痕累累的午后,她独自躲在无人的角落哭泣,然后,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悄悄来到她身边,她没理他,而他也没出声干扰她,只是静静地、很有耐性的等她流尽了泪,身心俱疲时,才将雪白的帕子递到她眼前,说了句:「把泪擦干,今天过后,别再掉一滴泪。敌人不会因为妳的泪而心软,苦难也不会因为妳的泪而减轻,唯有自己坚强,才能不被困阨所打倒,傲然面对人生每一个未知数。」
她听得一知半解,当时只知道,这男人不会像其它人一样伤害她。
总觉得自己很笨,所以每回练武,都让严厉的武师责打得皮开肉绽,可是那日之后,他接下了训练她的职责。
在这方面,无尘待她也是极尽严苛,只不过差别在于他不打她,从来就不曾!
习武的过程并不轻松,他不会容许她因循苟且,有时,她会因为他过于严厉的要求而倍感委屈,那些日子,她往往是累得一倒床就睡得没知觉。渐渐的,她所付出的努力换来了一流的身手。
日复一日,她也慢慢地体会到他当年的苦心,他之所以会狠下心肠,严格要求她,为的是保障她的生命安全,他不希望看到她的小命结束在别人手中。
这些年下来,只要是绝命门的人,谁都知道她是无尘的女人,所以人人虽觊觎她的罕见绝色,却无人敢动她,若非如此,只怕在她还没有足够能力自保时,便会先失了贞操。
没有人知道,她至今仍是清白之身,无尘未曾碰她。
无尘原非绝命门的人,这也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他自愿为绝命门效力,而唯一的条件,便是要她。
她的武艺是他所传授,她的人生也是因他而有所转机,无尘于她而言,可说是恩同再造,若不是有他,她无法想象今日的寒月会是如何。
她打心底敬他。
无尘的恩重如山,她无以为报,如果他要的是她的人,她会给他,不论她心中做何想法,那都不重要。
一开始,她以为是她年纪尚轻,他在等她长大,但是,十年过去了,她已二十岁,无尘不曾对她踰矩,屈指可数的拥抱已是极限,再也没别的了。
与其说他是在守护心爱的女子,不如说温馨如兄妹之情还贴切些,他在她的生命中,扮演着引导者的角色,就像个学走路的孩子,给她方向,一路指引她走来,这一点也不像情人,反倒像……亲人!
无尘——究竟是何心思?若对她无意,又何必为她付出这么多?若对她有意,又如何能严谨地把持着男女分际?
他是在等她准备好交出自己吗?
是有这个可能,无尘从来不会勉强她,也不是个会挟恩求报的小人。
但,无尘是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看不出她对他只有如兄如父的敬爱之心,他就是给她一辈子,她也激不出男女之间的热烈火花。
也许,她天生就是个冷情的女子吧,像无尘这么出色的男子,都无法撼动她的心,她注定是个不识爱、不懂情的人,冰冷的血,无人能让它沸腾;死寂的心,无人能让它燃烧;更无人能教会她,爱一个人究竟是何滋味。
抬起的右手,无意识抚向左肩的伤处,挥不去的形影,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
她想起了那个男人。
他是她见过最奇特的男人。
第一回,他救了她,而她,却伤了他;第二回,他再度挽救她垂危的性命,而她,却以一巴掌回报他。
他明明可以解释,偏偏他却绝口不提两回的救命大恩,连她提出的无理说词,他都平静的接受了。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怎能凡事看得如此淡然?
她很怀疑,若当时她说的是要他负责,他会不会娶了这个曾经伤过他、又打了他一巴掌的女人?
坦白讲,对于这个连救她两回的男人,她并没有多少的感激之情,生命之于她根本可有可无,她并不认为生与死有何差别,死了,也许还是一种解脱吧?这尘世,她找不到可以让她留恋的人事物,与其茫然地活着,她倒宁愿去寻那潇洒的解脱,反正灵魂同样空洞,有没有那一道呼吸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