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是了,就是当年十五戴着那个鬼面具。西门恩看了祝氏姊妹一眼,迟疑了下,问道:「我记得祝氏一族的姑娘们在外人面前都戴着面具,除非……除非有意许终生,才会露出面貌来,当年令姊的确是戴着面具而来,你们--」
祝八等僵硬了下,祝六冷淡说道:「陈年旧规,不提也罢。」
「是啊!」祝八笑嘻嘻地说道:「咱们家大姊跟祝氏一族的老头儿们都是老式的人,走进城还戴着面具,那只会引人非议吧。若真的要嫁给第一个见着我面的人,我想想,呵呵,那不是要我嫁给一出祝氏一族就瞧见的乞丐吗?谁肯啊!瞧,祝十五一出族,瞧见的是谁?是老头子,对不对?可她嫁的是你啊!」
西门恩微笑以对,也不提起他才是第一个真正瞧见十五面貌的男子,只说道:「八姐说得是。十五,你推我回房,好吗?我有些累了。阿碧,你在这里伺候八姐她们……八姐,你们练舞虽练得顺,但我的命可要靠你们这场舞保住,为了确保没有万一,也许你们愿意上书斋去瞧一瞧?」
「上书斋?」
「西门家的书斋虽不比南京聂家藏书七、八万册,但我自幼病痛缠身,无法动弹,家兄便为我四处寻书,如果我记得没有错,书斋中与巫有关的书册不少,也许亲家姐姐们想去瞧一瞧?」
「巫术的书我读得可不少。」祝十突然说道。
西门恩身子已然有些不舒服,仍笑道:「若要论绝版书,西门家也不少。阿碧,亲家姐姐若有意,待会儿你就带她们上书斋走一遭。十五,推我回房吧。」
十五见他脸色已是极差,还要强打精神,赶紧推着轮椅下凉亭。
太阳有些大,晒得他费力地以袖袍遮面,微微喘气起来。
「是不是很难受?」她担心地问。
「还好……」
「我背你,好不好?」用背的比较快。
即使有些难受了,西门恩仍是笑了一声,轻声说道:「我虽是离死不远的病骨,但凭你,还背不起我来。」
离死不远这四字听起来真刺耳,她心里微恼,说道:「我嫁给你,不是要看着你死的。」
「十五……」她对他的生死,真是看重。他暗叹,说道:「你刚来西门家,不知我病况有多严重,但,既然你名分上目前暂是我的妻子……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我今年二十三,每个看过我的大夫都说,我最多不过弱冠,如今我已多活三年,再活多久谁都算不准,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骗你的,但……若有一天,我走了,大哥已答允我,你要另行改嫁、要留在西门府里生活,他都不能干涉;就算你要赶你的姊妹们走,你不用出面,只要暗示他,他自然会杜绝任何的纠缠。」
连她跟祝八她们之间有嫌隙,他都瞧出些端倪来,可见他的心有多细。她心里闷极,不能也不敢告诉他,他快要死,全是因为祝氏一族长年的诅咒,她不想见他死啊!
不想不想!
第一次见人死,是祝二。冰冷的尸体被埋在土里,她被驱赶不准上山,怕祝二的魂魄难以归天,可是她偷看见了。
祝氏一族没有棺木盖身的习惯,祝二冷冷僵硬的脸,慢慢被黄土一把一把地覆住,直到不见了,那时,她觉得那就叫死人。
一个死掉的人,不会说话、不会动了,更不会用奇异的眼神一直望着她。
后来,死人一个接着一个,她已经习惯了。当姊姊死时,她好失望,为什么一个被族人当作是神的巫女,也会死?
每个人都在哭,每个人都在哀号,每个人都说姊姊是巫女,魂归之处必是天上天,而她……只是集了所有怨恨的躯壳,所以是恶灵,所以注定死后下地府--
那……他呢?
他何辜?只因身为西门家的人,就惨遭诅咒加身。人又这么好,死了之后必跟姊姊一样飞上天……那他们就永远再无相见之日了!
「十五?」即使胸口疼得紧,也发现她的异样了。他转过身,已用尽全身力气了。
「我讨厌你说死!」
「十五?」她背着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美丽的脸孔好象有些模糊。
「就算是她们说要你死,我也不想!」
「她们是谁?」胸口闷得紧,连呼吸也开始顺不过来了。这是他的病,他知道,但为什么她也在喘气?
「我讨厌她们!我不喜欢她们!她们也不喜欢我,却要你死,我嫁给你,并不是要你死!」
是祝八她们?要他死?为什么?
疑惑盘旋在脑际,他没有问出口,因为在逆光之间,瞧见了她模糊的脸孔变得有些狰狞,他心一跳,想起她说过一生气就会化为鬼。
「十五!」他用力喊道。
冰凉的触感让有些恍神的祝十五微微回过神,低头瞧见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啊,是他的温度,为什么这么冰?
「恩弟!」远远地,西门笑就瞧见他俩停在大太阳中间。他快步走来,喊道:「怎么不回房或找避阴处……思弟?」长年照顾西门恩,不会不知道他此刻的状况。
快步已变狂奔,对着十五喊道:「快去差人请大夫来!」他手脚飞快,已抱起孱弱的西门恩来。「放手啊!」不放祝十五,怎么回房?怎么请大夫?怎么救人啊?
西门恩摇摇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祝十五,像要让她确确实实地听见他说话。
直到她的瞳仁里映出他的身影来,她才颤动了一下。
「听……听见我说话了吗?」他喘气道,像跑了百来里都不止,豆大的汗一直冒出白白的薄皮上。
「恩弟!」天啊,难道他不知道他的每一口气对他们这些兄弟来说有多珍贵?
「十五,你说,你一生气就会变鬼……」视线有些模糊了,如果他晕了过去,会不会在这一次就结束了他看世间的所有机会了?思及此,就算十五开始变得专注,他仍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像是抓住人世间唯一的浮木。「你听着,每一个人,都会有变成鬼的时候……」
她愣了下。恶灵不只有她?她还有同伴?
「绝对……并非只有你,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鬼……」西门恩缓缓松了手,十五翻手要握住,西门笑却已经狂奔起来。
她追上前几步,呆呆的。冰凉的温度不见了,她低头看着腕间的红印子,难以想象人的体温是这么地冰冷,就像那一年她偷摸姊姊的尸体,硬硬的、冷冷的,像是冬天的雪。
「还待在那里做什么?去找大夫啊!」西门笑怒叫。
她一震,脱口:「是啊!找大夫!」
她不想他死!死了就见不着他的笑!她不要他变死人,不要那张脸变得冰冷僵硬,最后被黄土掩去--
思及此,她的双腿开始有所动作。
从小到大,她没有跑过。不敢跑步,怕弄伤自己,怕一流血,就有人伤亡,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祝八、祝十谁死都好,就是不要他死!
她想起他的笑……他是唯一一个,她送花就笑的男子,胸口的疼痛让她恨不得保住他的命。
死人,不适合他!不适合他!
她踉踉跄跄地,差点跌了跤。她们一点都不了解她跳得慢吞吞的原因,每跨一步之前总要犹豫一下,怕一落脚踩滑了,受了伤,她们会受伤啊!
脚滑了一下,背先着地,让她疼得龇牙咧嘴,勉强爬起来,好象听见祝八的声音在尖叫。
她不理,继续往前跑去。
如果说,在这世上的人都要死,独留一人,她会选那个唯一一个对她伸出双手的男人,其它的人,都去死吧!即使在血缘上是姊妹、即使相处了几年,但,是她们先推开她的花、她的手,怨不得人。
这个想法……慢慢地在她心中产生,却没有任何的罪恶感。
原来,她真的就像是她们说的,躯壳里充满了族里反咒下所产生的所有怨恨啊!
夏天的夜,有些些的风,风中却带着一点的热度。
这种热度正适合他,不算热,反而有些暖和。
淡淡的熏香让他难得舒服地翻了一下身子。身子有些疲累,像被狠狠地折腾过,他轻咳一声,随即警觉地闭上嘴。
他差点忘了,这几天还有一个共睡一床的小妻子--
小妻子啊……原本没有什么真实感,但她睡觉会抱人,他本想叫兄长再安排一张屏榻在房里,但后而一想,叫她睡在屏榻上,依她翻来翻去的身子必会掉下,只能任她睡在内侧,然后半夜爬上……抱上他的身体。
他从来不知自已枯干的身体能让人这么着迷,让她连睡着也满足地在发笑……他心里微微讶异了下,终于明白为何在暖和的夜里竟突然清醒过来。
他的怀里空空的,一点体温也没有。
他吃力地张开眼,床的内侧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明明入了夜,她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