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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笑望他良久,心里只觉这兄弟好象有些变了,却不知哪里有变。他耳尖,听见西门恩低声哄道:「我在这儿……对,我不走。我……我答允你我不走就是了,唉,明明是不该承诺的,人的生死岂能由我来定……偏偏见不得你的泪……好了,我都说我会好好养病,就算病不好,我也不死……好,我不说死字,你不要再哭了……」声量忽高忽低,只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哄语。

  西门笑露出满足的笑来,瞧见西门义惊讶的表情,知他也听见了那一番话。

  他拉着西门义的手臂,往守福院外头走去,笑道:「以往,他是生死由天,不曾坚持过什么,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我们虽难过,却也有各自的生活要过,不会因他而受影响。现在,他有求生意志,却是为了十五。」西门笑转向西门义,高兴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义弟,不管十五是不是巫女,我都觉得这婚事是对了,当什么药都没有办法治愈时,没有形体的感情却能紧紧系住他的生命,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

  「大哥,你呢?」

  「我?」

  「你年岁也不小了,不快点娶房媳妇、生个壮丁,将来若是恩弟真好了,有后代了,要怎么保护他的后代?」

  「啊……真是。你一回来就提这事,也不嫌烦,我太高兴了,这事就暂搁下,等……等有机会再说吧。」

  西门义闻言,未可置否,目光很阴沉、很阴沉地从他的背影慢慢移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盯着好久好久,像……在算计什么。

  世界是黑色的,一直一直是黑色的,只有天上的月亮是白的,白得让她每天都期待地看着它,看它什么时候会吃掉所有的黑色,让她身处的小房间也变得白白的。

  小房间?她心一跳,定神瞧见四周小小的、窄窄的洞穴,讶异自已的身子竟能塞进这么小的洞里。她努力想要爬出来,却发现身体变小了。

  她不要!

  不要再回到那种小身体的生活,但她的身体愈缩愈小,小到……是姊姊还在的时候!

  黑色的世界开始有了变化,红的、黄的、蓝的,只要是世上有的颜色,她都看见了、都碰到了,但,颜色却是不停地在她眼前扭曲变化。

  「恶灵!」

  「不要喊这两个字,言咒是很可怕的,喊了它,它就会出现。」

  「那……你就叫祝十五,以后不要再喊她恶灵了,懂吗?」

  祝十五?她不用再被叫恶灵了?真好!可是……为什么她要叫十五?最小的姊姊是祝十二,那她应该叫十四,她会算,是姊姊算错了!

  「十五?十五?」

  是谁在叫她?小小的身体好象长大了一点,但是颜色不停地扭曲,让她好难受。眼前所看见的画面不停地跳动闪过,都是在山上的事,祝二死了、祝四死了、一个接着一个,连姊姊也死了--啊,这不是已经成为回忆了吗?还是,正在发生?

  姊姊抓着她的手,叫出了那个在族里尘封的名字。

  为什么还要叫她恶灵?

  红色跟黄色扭动得像虫,遮住了姊姊死前的表情,但她知道姊姊死不瞑目,不明白以自己尊贵的巫女之身,为何会死在恶灵的诅咒里?

  她……真的是恶灵吗?她没有诅咒任何人啊!

  族人把她们赶了出来。她知道祝八她们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没关系,她把自已包得好好的,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地,不会受伤。只要不受伤,祝八她们就不会恨她。

  真的,出了族,晃在眼前的颜色没有那么错乱了,甚至,走过南京城的大门时,她觉得好象脱离了过往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

  祝十说,要回族里,就要先咒杀西门恩。红色又在祝十的脸上晃动,她没有看见祝十的表情,却可以想见祝十回族里的心意有多么迫切……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她说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个人下来?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敢问,因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们怕她会害死她们,所以紧跟在侧。

  她低头跟着她们走,才走了一步,让她一头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头,见到窗子里的西门恩--

  好亮,颜色不再扭曲了,红色就是红色、黄色就是黄色,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该待的位子。她的头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开的心,终于有人住进来了。

  她低头一看,讶异自己长大了,刚才小小的身体竟然变成十七岁的模样,手脚也开始动起--

  对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来了!

  姊姊说,她的身分特殊,她的身体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辈子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为人祝祷,因为神明不会接纳一个充满怨恨的身体。

  她不相信!她没做过坏事,她只是想要为他祈福、为他延续寿命,所以她很努力地在练--

  但,为什么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药了?被下药了?为什么要下药?她很努力在跳啊!为什么要对她下药?这个时辰是今年最有福气的时辰啊!不赶紧趁这个时辰跳完它,威力会减半的啊!为什么她每跳一步,好象被万石拖住--

  是谁将她从台上抱下来?

  让她跳完!拜托!让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别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难受啊。」

  远处,传来温柔的声音。这是……住在她心里那个人的声音吗?

  她想要看清楚,红色又在眼前晃动了--她讨厌红色,她流了血就注定有人会伤亡,神明就真这么讨厌她?既然讨厌她,为什么要让她出生?

  「我讨厌当恶灵……我不想让他知道……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普通人……」

  「不管你是恶灵,还是普通人,我都不会嫌弃你……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那声音好象从心里钻出来的。

  「我好恨……好恨……每个人都说……天意难改……姊姊也说,这就是天意……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延续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听见极轻的承诺--

  「我不走……你要我说几次都成……我会留在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别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吗?真的吗?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极重,他也不会离开她吗?

  「不会离开你……你要我怎么舍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个人……我怕会出事……」

  原来,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们,她还是一个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见了,她心里的那个小房子里会变成一个没有住人的废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里,等我病好了,咱们就当真夫妻,你说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泪擦干了,你又流,是存心折腾你自己的身子骨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远,最后化为天边的光,再也不闻其声。眼前,红色变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张开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细长的美眸痛到只剩一条缝,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肿--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觉得全身骨头好象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却发现西门恩和衣睡在外侧。

  她吃了一惊,赶紧拉过自己的棉被盖在他身上。怎么连被也没盖的就睡着了?他死灰的脸色上充满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触他削瘦过度的脸颊--

  还好,还有温度,憋在胸口的气吐了一半,心里又有点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中之间。

  他还在呼吸,气息虽然极弱,但……还活着。

  她露出感激的笑颜,顿觉口舌更燥,小心地越过他,爬下床。

  门窗是关上的,没有光从薄窗透进来,那就是入夜了。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完全没有被惊醒,像睡得好沉,是什么事让他累成那样?

  她安静无声地倒了一杯温茶,啜饮之前,忽地瞥见摆在柜上的鬼面具。

  记忆忽地如潮水涌进她的体内,杯子滑落手间,滚到桌上,奇异地没有惊醒西门恩。

  在上台跳祈福舞时的那一刻,她满心期待,期待就此结束他的病痛。她虽不是正统巫女,却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诚的祈祷……她完整的记忆只到这里,接下来只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却是乱七八糟的颜色,她被人抱下台了--西门笑抱她入轿的时候,她听见了!听见了!

  「所以……我没有跳完。」双掌开始紧握,瞪着那张鬼面具。「祝八,你们当真这么恨他!」连一点点机会都不肯给吗?让她服了药、让她失败了、让她错过了一年内最好的吉辰、让她……变成鬼,这就是她们要的吗?

  指甲紧紧掐进肉心里,一时之间只觉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难道十几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过你们的妹婿吗……」怨恨一点一滴地窜进心里,一直膨胀再膨胀,这是第一次她容许自已产生怨念,她的目光从鬼面具慢慢移到铜镜前的簪子。「啊,是啊,她们从不当我是妹妹,自然对他也不好了。那为什么我要对她们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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