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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手托额,半倚半坐在屏榻上,束起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她沉思不语半晌,瞧见几上残余点心,直觉再捧回怀里细嚼慢咽。
“真恼!他不是会胡乱毁人名节的人,他敢逾矩,表示他心里已有打算。”她又不笨,自然猜由他的打算是什么,只是气他的自以为是。“他的条件好,但也不表示我就会看上他啊,对我毛手毛脚,欺我不敢言语吗?这男人,真是自大得紧。”
她抱怨,心知这只是迁怒之辞,她最气的是他早看破她的性别。明明她行止得宜,怎会看穿?
她不爱揽镜自照,并不表示她不知自己年纪愈长,容貌愈显女性。一般美丽的少年一旦过了责春时期,便开始具有男相之貌,唯独她,愈来愈有成熟的美艳,翰林院新来的进士往往看她看到发了呆,但并无人看穿她的女儿身。就是这点让她的自尊难以忍受!
“究竟是怎么看出的呢?”她自信满满自己绝无破绽,他是如何看破?
不知不觉盘子空了,她又发呆坐了一会儿,考虑要不要亲身下地去拿吃的。吃饭皇帝大,任有天大难事,她也要先吃饱再说。
听见外头有声,她微微侧身往窗外瞧去,瞧见殷戒走进庭院梩。
殷戒虽名为义弟,但几年下来,他似乎只愿待在她身边,意在守护她。她明白能引他出尚书府已是不易,他仍不愿轻易相信别人。
她正要喊住他,仗着他听她的话,要劳动他再去厨房拿一盘点心来,忽见拱门后小堇在窥视。
窥视什么?她颇感有趣地赖在窗槛上。小堇也十五岁了,莫非喜欢上殷戒?
“不像不像,我眼皮活络得很,有什么事会从我眼下跑过,而我会轻忽的呢?”暂忘烦事,她感兴趣地打量二人。“我也算看着小堇长大的,她的个性单纯,立志要一生当大哥的护卫,心里却也想要大哥当爹,她不想嫁人、不想生子,她的眼神也无迷恋,戒儿终日戴着铁面具,她怎会喜欢上他?”出尚书府之前,殷戒戴上铁面具,盼今生再无人瞧见他阴柔过头的容貌,是以聂府上下,甚至聂沧溟也未曾看过他的相貌。
哎,戴着也好,她不强迫他拿下,是因他尚有心结,不喜旁人看着他的脸。
“殷戒,你有空吗?”小堇问道。十五岁的她谈不上美丽,一见就如是练过式的女孩儿。
“我没空。”
小堇早已习惯他冷淡的说话方式,锲而不舍地说道:“我知道你要守在碔砆哥哥附近,但我听爷提及他又在书房睡着了,现下就算是天塌了,地裂了,也惊不醒他,你不必担心他。可愿与我比划二招?”
“我没兴趣。”
“你……跟我打两招吧。”圆圆的脸有着渴望。“我知道你比我有天分,爷教你的功夫,你学得比我还快,你与我相互砌磋,增进功夫,不也很好?”
哎呀,原来小堇是为了学功夫,难怪会缠着殷戒不放。谭碔砆闲来无事,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们,静观其变。
不是她无聊,而是她爱看周边发生的事,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深觉新鲜有趣。反倒是翰林院愈来愈留不住她,整日反复做着相同的事,谈显亚于两年前当上内阁成员,有心以自己的背景推荐她入内阁;她也曾想了一会儿,便以能力不足的理由推辞了。
她才闪神一会儿,一定睛就见小堇忽然撤出了银钩,直逼殷戒而去。
“失礼了,殷戒。”
庭院里,落叶纷乱卷起,殷戒直觉刀剑出鞘,挡住银钩,小堇乘机以天生飞毛腿的功力跃进,近身逼战。
谭碔砆目不转睛地望着,忖思道:“小堇还是一样莽撞,数年都不改,她再这样下去,是绝不能让她跟着上战场。”
她未到东南沿海一带过,也不曾亲眼看过倭寇的暴行,但知道年前与双屿相制衡的狐狸岛被烧得一干二净,从此双屿必成大明沿海的大患,朝中被逼不得不出兵,这才对聂沧溟当元帅,择日出发。
他是个人才,若配于强兵,战胜之日可期,但邵元节始终不信任他,在皇帝老头儿面前下谗言,虽明封元帅,再撤他都督之职,以表分权。
“不是我有心要泄气,但士兵非他平日操练,纪律松散不说,军心怕也难以凝聚……”
她凝思。一时未觉殷戒起了薄怒,用重力道将银钩打飞出去。
“好痛!”小堇松开了手,见到银钩笔直飞向书房窗口,她惊叫:“碔砆哥哥!”
殷戒立回过身,也吃了一惊。
“你快闪!”他叫道,扑上去抓住钩尾。
身边劲风快至,一颗飞石如影撂过殷戒的身影,打歪了银钩,就见钩子擦过谭碔砆身边,勾住她的头发。她惨叫一声,被钩拉动,整个身子往后扑倒。
“碔砆!”聂沧溟疾步奔进书房。见到她狼狈跌坐在地上,正要上前扶起她,发现她一头长发如瀑布垂至地上。
“怎么啦?有没有事?”段元泽的声音由远而近,谈显亚也忙跟在后头。
“痛死我了。”痛得差点掉出眼泪。
“不要进来!”聂沧溟叫道,快步上前抱住谭碔砆。
殷戒紧跟着他跑进书房,也瞧见了她“原形毕露”,急踢上门,挡住其他人进去。
段元泽只来得及瞥见聂沧溟挡住她的身影。他脱口问道:“是不是打中碔砆了?我立刻去请大夫。”
“不!”书房内响起聂沧溟不稳的声音。“她没受伤,只是……钩子划破了她的衫子,等她换了衣服,咱们便到前厅去。元泽,请你代我尽主人之职吧。”
谈显亚一听,俊容微露不悦。
“碔砆毕竟是男人,一辈子依附在另个男人之下,对他不是件好事……”上流社会可以容许贵族豢养男人,但碔砆是官,毕竟不合宜。
抱怨的声音渐行渐远,终至消失。
“哎,大哥,你可以放开我了。”她叹道。
“如果我放开你,你会逃吗?”他问。怀里的身躯极为柔软,几乎舍不得放开。
天见可怜,一个男人要守身如玉不容易,眼睁睁地望着钟情的女子日夜在跟前晃,却无法正大光明地碰触她,那更是非人的折磨。
“大哥,你不放我,我会没法吸气。”她冷静地推开他,抬起脸,见到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这种异样的眼神曾多次停留在她的身上。事已至此,再装傻也骗不了人了。“大哥,难道我真这么像姑娘家吗?”
“岂止像,你根本就是。”长发滑过颊畔垂至腰间,眉目含怨,女儿之态毕露,就算随便在大街上抓一个人进来瞧,也能瞧出她的性别来,怎能让其他男人看到她这副模样?
“你果然早就发现了。”她从鼻孔轻哼一声,颇不以为然道:“你该视而不见,至少,得等我愿意亲口承认,你再大吃一惊。”
“我等你七年,你不曾对我吐露过,你还要我等多久?”
她瞪着他。“你一开始就发现了?”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你非男儿了。”
“胡说!”她恼道。走离他数步远,注意到他的目光随着她移动。“我装扮得当,无耳洞、无脂粉味,学男儿学了数月有余,满朝文武无人识穿我,你却在第一眼就看穿了我?这根本不可能!”说她小心眼也好,就是不服气。
“你没有耳洞,没有脂粉味,举手投足是像男孩子,但打第一眼瞧见,我就是知道你是女扮男装。没有理由,如同你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本质,不是吗?”聂沧溟开始微笑。
微笑什么?这次的笑,真诚而不再虚伪,不是对她,而是对他自己。因为他长年的等待终于结束,她本来还在想计,想要如何完美地结束伪装,虽然他早知她的女儿身,但他不说,她就当他不知道,如今却得为了个死钩子,七年的女扮男装就这样窝囊地结束。她不高兴啊,不高兴他的直觉竟将她吃得死死的!
“你想透了吗?碔砆?”他忽然问道。每一天,他几乎要重复问她,当年当官的理由想透了吗?
想透了,就要辞官,这是她承诺的。
“大哥,你可知道近四年来,我不再答复你,只以笑相对的原因吗?”见他摇头,她狡黠笑道:“因为我早就想透了。”
“哦?”他的微笑僵住。“你却不肯说。”
“我不说,不是因为我贪当官的滋味,而是我舍不得大哥,舍不得朝中朋友啊!辞了官,我得回归女儿身,你别忘了我是孤儿,那样的生活,我可受不住。”
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他所能给的蔽荫呢?“就算你恢复女装,我依旧是你的亲人。你在朝为官,诸多不便,我是时时担忧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