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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疑傻的望着脚下泥水洼,喃喃道:“只有混浊的污水才不会照出我的眼睛,难道我这一生一世就得永远身处在污水之中,没有翻身的一日吗?”
“是我的错,挽泪。”
她猛然抬起脸,“你的错?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为什么?”
冷豫天静默不语,双眸里是难以掩饰的心痛。他怎能说,她的眸色渐淡,是因为当年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法力渐退?
法力与施法人本身息息相关,法力渐退表示施法人出了问题。
他是神,他的法力从未有过错,而现在她的眸色变淡,是因为他的神心开始崩溃,五脏六腑也逐渐脱离无我之中。
他身上传出七情六欲的味道,他心头虽然明白,却不愿承认。
他是个神啊,怎会动情?怎能动情?她挡身的那一幕,不停浮现,让他迷惑。
世上之事,少有他难解的,偏偏他难解她的情。
“走吧,走吧,远离她,时间沉淀之后,便会忘了这一段情劫。”脑海里再度浮现熟悉的警语。
他怎能走呢?走了,留她一人,岂不是要她寂寞的死?
“这是怜惜吗?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有了怜惜之心?你原是无情之神,看尽世间生死喜怒,一个小小妖女也能影响到你的心神?”警告之语是亲切的,但带抹严厉。
冷豫天脑中纷乱无比,手骨的疼痛微微刺激他的神经,他低下视线,看着血流不止的手背,沉默良久。
随着他待在人间的时间愈久,对于人世间的情感愈来愈麻木,他显得无情,但偶尔对于脱轨的命运,他会扶上一把,那是对人的普世之爱,没有待别的情绪;而现在他为挽泪受了伤,不觉得痛苦,不觉得平常,心里甚至有一抹奇异的甜蜜。
这是什么?
脑中之声传来幽然的叹息,随即警语不再出现了。
冷豫天抬起脸,凝视她的银眸,那双银眸里燃烧着对他的爱、对世间人的恨,还有深沉的悲哀与寂寞。她美丽的容颜凄楚而憔悴,如果不是他动情,她不会落到这种田地。
“你不是神,不会让我变成这样。”雨中,她疲累的嗤笑。“你不过是个修行道士而已啊。”
“谁说我是道士?”他的声音清冷而残忍,不再迟疑,存心杜绝他与她的毁灭之路。
“你不是道士?那你怎么会有法术?”她讶然叫道。
他叹了口气,轻言道:“因为我就是你嘴里的神,挽泪。”
雨一直在下着,像是流尽天下人的泪,诉尽所有人的悲哀。
那么她呢?
她流不出眼泪,谁来为她而悲呢?
“神?”匕首落了地,她恍惚地喃喃着:“我没见过神,世间怎会有神呢?”至少,她没有见过啊。
“我就是你所见的神,挽泪。”
他的黑瞳深不见底,即使下着雨,也能感觉他温暖的气流。
“你骗人!”
“神不骗人。”他微笑,是温和的笑,对她却是格外的刺目。
“世上没有神!我没见过!”她的声音开始拔高。
“世上何止你没见过神,有多少百姓转世上百回,也不曾亲眼目睹过神。”
“不!”挽泪摇摇头,凉意袭上心头,一点一滴的结成冰。“你只是人,是个我爱的男人,普普通通,只是信神的念头比旁人强了些,除此外,你什么也不是。”
“我是神,挽泪,所以我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你。”他一字一语,异常清晰的说道。
“你胡扯!”她尖锐叫道,嘴里不承认,脑海却一一浮现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佛理。
他是天上的神!
人与妖已经难以相恋了,何况是神与妖?
她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撑地。
“挽泪?”他上前,直觉想要扶起她,手臂已举在半空,却硬生生的停下。
她的一生,算是他毁的,如果再沉溺在人间情里,不但他会完,连带害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何不让我发疯?何不让我就此失去意识?”湿透的发服贴在颊上,她的双肩不停的抖动着,她连哭都哭不出来,悲哀能在何处发泄?
“挽泪,拜我为师,跟着我修行吧。”他轻柔地说道,眼里闪过一抹不忍:“将来等你得道成仙,你我师徒之义流传后世,也算一桩美谈。”
挽泪缓缓抬起脸,空洞的望着他。“我拜你当师父做什么?我要你当师父做什么?一个师父会爱我吗?用男女之爱来爱我吗?你的地位太崇高,我连亲吻你脚趾的资格都没有!”她发狠的猛捶地,污泥溅上她的脸,冷豫天上前半跪下地拉住她的双手。
“挽泪,你可以的,你活了这么久,看尽人世间的绝情绝义,为什么自己还抛不开这种包袱?”
挽泪叫道:“我不行!我就是爱你!”挣脱他的锢制,倾尽自己的力量抱住他的腰际,脸颊靠上他的胸膛:“你是活生生的人!我听见你的心跳,我摸到你的体温!”脑中纷乱,一狠下心,将自己的衣裳撕开,露出雪白的玉体,又靠向他。
“挽泪!”他要推开她。“你这是什么举动!”硬生生将视线撇向他处。
“我的举动是无耻!反正我也不算人了!人有道德、有羞耻,我没有了,我为了你甘愿什么都没有了!”赤裸的身子紧紧附在他身上,隔着他的衣衫,可以感觉到她的曲线震荡在他的知觉里。
他赶紧闭上眼,五脏六腑在翻搅,全身僵直如尸。
“你这是犯贱。”他费力的吐出牙缝间的字,他的双拳紧握在侧。“我不要你,你以色诱我,就算有露水姻缘又如何?我还是不爱你。我在你身上没有心;没有心的男人,你要吗?”他的额间在冒冷汗,混着豆大的雨珠。
他看过多少女体而心如止水,但如今即使强压下急促的心跳,也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撼。
什么叫男女私情?这就算吗?想要独占她一人?要得到她?不!他是个神,她是由他创的生命,一旦他毁灭,连带她也会死,她的银眸就是最好的证据。为他的微微动心,害得她的眸色褪回原形之色。
他双掌用力,狠狠的推开她,她全身跌在泥地里,他瞧也下瞧上一眼,走离几步,与她保待距离。
“你是神……”她的声音微弱,不再有先前的激烈。“也不爱我……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杀了吧,我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
“我不杀人。”
“不杀我?因为怕沾污你的双手吗?神不杀人,是因慈悲心,但我活下来不是神的慈悲,而是残忍;你杀了我,是造福,我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来世为你作牛作马我都甘愿。”她的声音失了生命力。
“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我怎能罔顾天理动手?”
“到头来,你还是只顾你的天理、你的因果……。”
接下来的话没了。过了半晌,没听见她的声音,冷豫天转过身,赫然发现挽泪昏倒在泥地里。
“挽泪!”他疾步奔前,抱起她。“挽泪?”想也没想的,迅速脱下外衣包住她冰冷的身子。
“不要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昏迷里,她悲苦的梦呓着。
冷豫天凝视她苍白痛苦的睑,突然将她用力拥进怀里。
我可以为你生、为你死,只要你肯爱我!
她的誓言不停地在耳际回响,动摇他的心智,他闭上眼,终于明白他的天劫到了。
他的天劫共历三次,每一次他无心无欲无我,所以安然无恙;而如今,天劫是情劫,情关难破,神也堕狱,他怕是离死不远了。
人死,不过转世;神死,魂散。
他一死,加诸在她身上的法力全部收回,一个没有修行的妖还能活下来吗?
是私心吧,宁愿舍弃她的爱,也要她活下来。
是他数千年来唯一的私心。
第六章
两个多月后──
圆月高悬,挽泪换上一身黄衣黄裙,长发挽起,梳起细辫,全身打理得像要借寿的孙众醒。
门轻轻推开,冷豫天探个头,温吞微笑:“可准备好了吗?”瞧着她明明有孙众醒的打扮,却没有孙众醒的神和之气。
挽泪抬起无神的眸子,握紧手里缺根的木梳,递出去。
“我……扎不起后头的辫子。”两个月来,她的声音死寂无波,如今起了几分的激动。
冷豫天看着她手里的木梳良久,才走进屋内接过。
“你转过身吧。”
挽泪依言转过身,齿梳滑过她头发之际,她轻颤了下,闭上发热的眸子。
“你别担心,虽然是借寿,但并无损你的生命。”他温言说道。
她轻轻应了声,沉寂半晌,才又问:“我会瞧见牛头马面吗?”
“会,不过你别怕他们,他们若叫孙众醒的闺名,你千万别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