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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是不是有声音?”外头传来村民的声音。
老妇大吃一惊,连忙要将她推到石像后头躲起来。“如果他们进来,你要怎么办?”挽泪忽然问道。
“我……不要怕,挽泪,娘跟他们拚了,不会再让你受苦。”驼背的身躯显得老迈而矮小。
挽泪望着老妇背影,喃喃道:“如果当初你能这样待我,该有多好,那我就不是今天的挽泪了──”
一片静默,老妇怕她吓到,回头安慰她:“别怕……”
她身后已空无一物,老妇东张西望,没见到挽泪的身影,方才的那一切是梦,没留得一点痕迹。
“挽泪……挽泪……”老妇跌倒再爬,在山洞里寻找,脚板肿大到无法走路,她又爬又跌的喊道:“挽泪!挽泪!你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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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后眼眸一张,心智已显麻木。
烈日当头,又回到泰山之巅。
“你回来了。”男人亲切的声音响起。
挽泪仍然跪在地上,无力的垂下视线。地上的斑斑血迹是她的,是她宁愿流尽全身血换他的命,如今再见已有几分陌生。
“告诉我,你还想要他回来吗?”
她抿嘴不语,无数痛苦的日子历历在目,罪首是他,没有他,她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人人都说人间有情。人间是有情,情又分多种,每一种皆是短薄而利己之爱,如今你看透了吗?挽泪。”
他是想来点化她?所以方才让她再回三百年前吗?
她的肩抖动了下,似在冷笑。
“看透什么?”
“人间有爱也有苦,由爱生苦,你一生经历多少苦头你是知道的,能看透便跳脱红尘,同时你不会心伤、不会身伤,也不会再痛苦。”
“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不就是无情吗?”
“那不是无情,那是大爱,爱众生而无分私己,没有利己私利,天下则太平。”
“你是来渡化我的吗?”挽泪嗤笑,缓缓抬起脸,冷冷说道:“你要我修行,我偏不,我就非要与你的想望背道而驰。把他还给我,我只要他。”
“你可知你娘的下场如何?”
“人非长命之身,到头不过一死,还能如何?”
“你不是没去过死后世界,你的娘在石洞里遇见你之后,收养一子,死后魂归地府,你猜她甘愿做什么?摆渡人,守着那条河数百年,为的是等你,等着救你。你还记得吗?挽泪,你能逃离地府,除了他功不可没之外,还有一名摆渡老妇助你,她舍弃了转世机会,永生在那里划船载魂。”
本以为受了这么多的刺激,再多加一桩也已麻痹,但乍听之下,仍饱受惊骇。
怎么可能?那地府老妪真是娘!
身子猛然一软,必须用双手撑在地面,脑海不住浮现老妪熟悉的音容,她以为只是长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个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会走地府一遭?
“方才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这么告诉她逃离地府全仗一名摆渡老妇吗?”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后就当摆渡人,为的就是她的一番话吗?为什么?当日是她亲手诛杀她的啊──
挽泪的双肩在颤动,难以相信,视线在模糊,为什么?因为要昏过去了吗?还是心疼当她在痛苦度这漫漫岁月的同时,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为了救她?
脸忽然冰冰凉凉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两滴,是泪吗?怎么可能?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流过泪了。
如果她早知道这一切,方才她不会那样对待她的娘,如今后悔已太迟,喉口好痛,泪流下止,她一直以为全天下欺负她、舍弃她,现在才发现人世间并非对她全然不公,还是有人爱她、疼她、怜惜她的──
她开始轻笑,泪水混着她的血,笑不断,不得不咳起嗽来;即使轻咳着,她仍在笑,泪花愈落愈多,难以克制。
“你究竟想要让我发现什么?人世间的无情或者有情?”她泪眼婆娑的笑颤道:“你让我获知这一切,是想让我发现人世间短薄私己的爱有多苦吗?我……要这种苦,请你把冷豫天还给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这一切的罪首,若没有了他,我只是一只黑狐,不会遇见我的娘、不会再度遇见他、不会知道人间多情多苦,说到底,我该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愿再经历这一切苦难,我愿再受尽天下折磨,只要我能再度与他相遇,我甘愿吃尽天下苦头,请你将他还给我吧。”
“就算从此以后,我索回你的长命锁、除去你的道德练?你已借寿给孙众醒数十年生命,没了长命锁,你的寿命不再,仅剩十五年阳寿;没了道德练,以后你心怀邪念,出手杀人,积下恶因,更难登天,这样你也愿意?”
“我愿意,只要你让他回来。”她毫不犹豫。
男子坐着的方向起了骚动。
挽泪看见他站起身来欲走,树叶因他的身影拂开,隐约窥见到他面容的一角,她吃了惊,那面貌如此熟悉,正是冷豫天。
“你执念之深,若不成全你,岂不显露仙本无情而少慈悲。”轻朗的声音愈飘愈远,他的身形背影晃动得难以捉住。
挽泪差点冲口喊住他,心底却直觉否决──不是冷豫天。面貌相同,冷豫天却多了沧桑无情之感。
那么,他究竟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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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晕光点点,渐渐化为黑夜。夜无月,仰头只有一片繁星。挽泪坐在泰山之顶临时搭成的草屋前苦苦守候。
“依我之见……他是不会来了。”
“他会来。”
“他不会来。”“他会回来的。”
“挽泪,也许那只是你梦一场,梦见了有神出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极度渴望遇见神仙,所以就……”
“那不是梦。”
“不是梦,那就是你嘴里的神愿意让冷兄回来,他却不肯回来了。”谈笑生真想狠狠撬开她的脑子,看看她的顽固究竟是怎么做的,做得如此坚硬而难以沟道!
挽泪浑身一颤,疑恋的目光仍落在浓浓的夜色里。
“他说,他爱上了我。”
“搞不好,他是骗你的。为了骗你回阳世,不得不撒的谎。”才说完,就见挽泪瞪向他。
银色的眸子是野性妖美的,像深山里的狐眼,充满噬人的光芒,谈笑生吓了一跳,不由得跑进草屋里,边跑边喊:“我去煮点东西吃!”吓死人了!难道妖怪与人真有不同?那样可怕的眼神,他得练多少年才行?
挽泪收回视线,傻傻的抱膝坐在草地上。
谁怕她,她都再也不恨了,只要他与娘不怕,那就够了。
良久,她未吭一声,目光放在远处的夜景之中,期盼从那里能走出他来。
约莫近四更天的时候,幽幽的叹息传来,她错愕的抬起头来。
“夜深露重,风又大,你一身单薄,难道不怕着凉吗?”话才说完,披风落在她的身后。
挽泪猛然跳起,迅速转过身,眼泪如泉涌,扑簌簌的掉了下来,一串又一串,流不止。
他又叹息,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我以为你不愿回来了。”谈笑生的推测她不是没听见,只是拒绝承认依他的性子,他确实会无情的一走了之。
“现在,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温和如风。
她迟疑了会儿,抬起脸贪婪地望着他略嫌憔悴的脸色。他的身上已无香气,唇畔是常挂的平稳笑容。
“你……”
“你要问,我将最后的真气给你,现在又如何完好的出现吗?”他略过她炽热的眼神,轻轻推开她,拉好她的披风。
不,她不是要问这个!
他视若无睹她的张口欲言,迳自说道:“我在休息。”
“休息?”不是死了吗?
“原该是魂飞魄散,肉体会迅速腐败而融入尘土之间,从此再无我。我倒在船上,阎罗王将我的身躯送往天上。也许是玉帝怜惜我吧,保我全身不腐烂,而我的意识仍在,脱离身躯,处于休息的状态里。”那样的空间里只有安神自在,几乎甘愿永愿沉浸在那样不会流动的世界里。
若不是一丝恐惧让他听见玉帝的叫声,也许,他会继续沉睡,直到他再度苏醒。
那样的恐惧是对挽泪。
怕她难以割舍对他的情而再度求死,明知她要再死是非常难了,但留她一人在世间孤独永生,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分成两半,与生俱来的神性让他向往神和的天境,然而堕进七情苦海里的心却又想着挽泪。
真是可笑,她在身旁他不知珍惜,她不在身边了,他的心头却一阵绞痛。
“你……不死,我就该谢天谢地了,但是……是我贪心,你……真的爱我吗?”终究忍不住冲口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