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遥生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你以为你变了,我就不要你了?」
沈非君见他的脑若石头,顽固得连弯都不肯转一下,低叫:「你以为‘变’这个字很容易写吗?嘴里说说就算吗?你爱沈非君是爱什麽?爱她的容貌?爱她的身子?还是爱她的性子?这种话,你曾说过,你不会忘了吧?」
莫遥生忆起他的确曾说过他爱的是她豪爽又坚强的个性,有时倔了点,但是非黑白分得很清楚,遇事有点小迷糊,却从不装假。
「你想起来了?」沈非君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内。「现在的我,与当初的我,除了长相相似之外,其余的还有什麽相像?已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了。」她暗暗叹了口气:「我宁愿我们之间最後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没有现在的相遇,那你的心中永远会是挚爱的沈非君;现在相遇了,你面对著我这个沈非君,只会让你大失所望。我……真的希望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十六岁时的沈非君。」
莫遥生垂下眼,低声问道:「你宁愿不再相见,就这样让我痛苦下去?一生一世?」
她一时哑然,咬了咬牙,要张口说话,马车门忽然打开,沈小鹏叫道:「娘,下马车了!」他连看莫遥生一眼也不看。
她一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马车早已停在天水庄前。
「娘,我扶你。」沈小鹏伸出小手,催促她。
「呜……小鹏,你长大了。」沈非君撇开视线,不再看他,拉著裙摆握住沈小鹏的小手,走下马车。
「娘,你很感动吧?」
「呜呜,娘是很悲伤,你长大了,娘就不能再搂你亲你了。」
沈小鹏眼角觎了莫遥生一眼,见他一脸木然,而他娘则似乎有意忽略,他紧紧握住他娘的手,转移话题道:「娘,方才经过大云楼,我请余叔叔带我去买一些你爱吃的点心,偏偏那厨子前一天离开了。」
「离开?」
「是啊!好像是他手艺太好,有人用高价将他挖去京师了。娘,你别担心,小鹏再多问几家,总会有不输大云楼师傅的好手艺的……娘?」他微讶地瞧见他娘突然停步,转身看著莫遥生。
莫遥生彷佛发觉她的注视,慢慢抬眼望著她。
对望了良久,她才动了动唇,轻声道:「你瞧,你以为有些东西是不变的,但事实上呢?我变了,不再是你的非君了,你留下,已无意义了。」
语毕,紧紧牵著沈小鹏,在余沧元的陪伴下走进天水庄。
沈小鹏望著自已与他娘交握的手——
他娘的手,在发颤。
香香的、软软的,像回到了很熟悉的地方,让他很安心,不由得多睡了一会儿,直到外头的鸟叫让他受不了,他才打了个呵欠,懒懒地张开眼睛。
一张开,就瞧见他娘近在咫尺的秀颜。他吓了一跳,呆呆地瞪著他娘睡沉的脸,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昨晚他陪著他娘一块入睡的。
好像很久没跟他娘睡了,因为他自觉长大了嘛,再跟娘睡,让旁人知道,岂不丢了他的脸?
「其实……也没那麽糟啦。」刚开始他别扭,他娘硬抱著他睡,反倒他一下就睡著了。「我的娘……我的娘……」他不停地喃道,伸出小手把垂到他娘脸颊的长发给撩到她身後去,发呆地望著他娘的睡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嘴角在微笑、小脸烫烫的。该不会是脸红了吧?
「真丢人,哪有人看著自己的娘脸红的,我脸红是因为都这麽大了还要陪娘睡。我陪她睡,可不是我想要的,而是瞧娘心里不快乐,唉,我这个儿子更辛苦。」他自言自语。想起平常早上都要上余叔叔那里学记账,现在暖暖的太阳都照到他屁股了,余叔叔一定在等他吧?
思及此,他赶紧爬起来,替他娘拉好棉被,转身要下床,迟疑了一下,俯头亲亲他娘的额头,才回身下地,小脚套进鞋里,一双白玉的手臂就环住他小小的腰。
「呜,小鹏要离开娘了,娘不依——」
沈小鹏吓了一跳,脸若火烧,恼道:「娘,你早醒了?」
「我哪有!我是瞧你起床,也不叫娘,你一定是想抛弃娘,到你余叔叔那里去,对不对?」
他起床时他娘就跟著起来了?那不是发现他偷亲她了吗?沈小鹏红著脸粗声说道:「你放开啦!」
「娘不要啦!」
「娘,你都老成这样了,再装小孩很丢脸耶!」
「呜呜……为了小鹏,娘当小孩也没有关系,小鹏,再陪陪娘嘛。」
「让人家看了,我很丢脸啦!」
「呜,小鹏不要娘了……」
沈小鹏一恼,迳自穿上鞋,下地往前走两步,那双手臂紧紧地环住他,不肯放开,他听见身後的人被拖出棉被,只好赶紧停步。
「娘!」这娘,到底知不知分寸?可是,他偏对他娘没辙。心里也暗暗高兴,就算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与他们有关的男人,他娘待他的态度依旧不变。
「小鹏,娘舍不得你嘛。」
「那……那今天晚上小鹏再陪娘睡啦,真是,女人家就是女人家!」
「真的吗?」沈非君泪眼汪汪,高兴地说:「小鹏从八岁以後就不肯跟娘睡了,害娘每天躲在棉被里偷哭,现在好了,小鹏天天都陪娘睡——」
沈小鹏已经放弃了跟他娘讲道理,他转过身,看见他娘悬著身子在半空,也不肯放开他,他很用力叹了口气:「反正余叔叔那里都迟了,我陪娘一块用早饭好了。」
「小鹏对娘最好了!」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把脸埋进我的胸前了啦!娘,我快要被你撞成内伤了,你快穿衣服,我去差丫鬟到厨房拿早饭过来……唉,吃了早饭,怕也要晌午了。」他是已经认命了。
见他娘终於放手,乖乖下床去洗脸换衣服,他的视线一直跟著她跑,看著她洗睑、穿衣、梳著她那头好长好长的头发……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最爱埋进他娘的头发里玩,他娘没气过,因为她比他还要小孩子气……可是,他知道在疼他的同时,他娘用尽所有的能力在保护他,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娘这十年的青春全毁在他的手里,让他觉得若没有了他,他的娘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小鹏,小鹏,娘插这个头簪,好不好?」沈非君转身,冲他一笑。
沈小鹏慢慢地踱上前,讶异地瞧见他娘手里的头簪,脱口:「娘!」
那头簪并非纯金,是鸣祥她义爹死後,鸣祥带著他走出天水庄。那是他第一次上街,琳琅满目的货品里,他瞧见了这枝便宜的簪子,请鸣祥买下让他送给他娘。
他接过手,小心翼翼地插在他娘的发间,看著那张照著娘容颜的铜镜,他只觉得他娘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就算再老,在他心目中也是没人可比的。
从他娘失踪後到他以为她被山贼掳去,他才真正明白了并不是娘离不开他,从头到尾离不开人的是他!
「小鹏,你一直看著娘,是不是娘又老了?」
「没啦,娘,你笑时多漂亮,比哭的时候好看太多。」一哭简直像是毁容,难怪在山寨里没人敢碰她。「以後别动不动就哭了啦。」
沈非君闻言,转过身用力地抱住他的小身子,感动地泣道:「呜,小鹏难得对娘说好话……娘好想哭喔……呜呜……」
「你已经哭了。」沈小鹏的脸黑了一半。「你放开我啦,我去拿早饭啦!」
「小鹏身上的乳香味好好闻——」
「我十岁了,哪儿来的乳香?又不是婴儿娃娃……啊!娘,你偷袭!」他胀红脸。
「我只是回报嘛,刚才小鹏偷偷亲娘,娘现在亲你……咦咦,是什麽香味?好香呀!」沈非君只觉这香气很熟悉,站起身往门口走去,门一开,托著食盘的丫头 正站在眼前。
「沈夫人,厨房的要我送早饭来。」
「正好,我很饿呢。小鹏,来,跟娘一块吃,呜,娘好高兴你陪娘吃……」她愈闻愈不对劲,一等丫鬟放下桌,她立刻夹了口菜吃,惊讶脱口:「是大云楼的师傅?」
沈小鹏「啊」了一声,赶紧也尝了一口,心知这口味正是大云楼那个既会做点心、也会做菜的师傅。
「他明明被挖去京师了啊!」
「那个……」丫鬟细声说道:「沈夫人,莫公子要奴婢告诉您……」
「莫公子?哪个莫公子?莫不飞,还是莫遥生?」
「是莫遥生公子。就是他请来新厨子的。」
「新厨子?」
「今儿个早上五更天的时刻,新厨子风尘仆仆地来了,听说好像是往京师的官道上被聘请来天水庄的。」虽不解沈非君一脸的讶异,丫鬟仍照实说道:「莫公子要我送早饭时,告诉你几句话。」
「几句话?」她的脑袋乱纷纷的,搞不懂他的用意。他是想讨好她?还是为了其它原因?
千里迢迢将人硬请回来,要花多少工夫跟金钱?